告别云之南纪录影像展十二年,或以有片单公布的最后一届计算,为十年。在昆明看了李维的作品《尘默呼吸》,和十二橡树艺术中心在场观众一样,我也是第一次观看。

拆解片名可得,它是关于尘肺的尘,沉默的默,关乎生与死的呼吸。词汇组合一起,电影呈现一位名叫郑大章的父亲,一个尘肺病人的临终时日,一段上有老、下有小,乡村底层的家庭生活。

比病人郑大章更大的层面上,有几百万躺在床上,遭受溺水般窒息痛苦,等待命运收割的职业病患者。作为纪录片题材,《尘默呼吸》是不鲜见的当代绝症。有人看过文字,图片,深度报道,但很少人会这么近距离的,与尘肺病人共处一室,近距离地承受对方呼吸的节律。呼吸声像锯子,齿锯刀断,割在了大章身上,这个家庭的支柱和大树上。还有那么几下,生了锈般,落到观众的心上,天底下没有无辜这回事。

导演李维只是就近,在重庆周边地市,找了一个纪录对象,避免语言沟通障碍、交通时间成本等独立制作的纾困。相比导演季丹在《芭雅》中苦攒了十年,反复在心,难以下手的纪录素材,李维的取与舍,不失为一种克难方法。摄像机截取一段段日常时间,没有交代众人皆知的前史痛因,也不去渲染亟需的,社会层面的舆论与援手。导演亦有解释,何以无法完成这一部分内容拍摄,但拍摄不可得,也暗示了公共话题讨论的低落,那并非这一群体的特殊遭遇。过往几年,人们往往共情慈悲于巨兽,却对同类个体表现出戾气与残忍,或宽容一些说,不想眼见的拒斥与冷漠。社达的逻辑架构中,口口声声的建筑强大,可以弥平一切人间的呻吟苦厄。

社会的确在发展,肉眼可见的,体肤可察的。大章的孩子,也得以在手机上,一窥花花新世界。大章躺倒在床,抽象的生与死,化成了具象的勒索。一节肿胀、一节枯萎。一个被打落回无望原形,受制于旧世界的可怜人。不知取自何处的印字T恤,背上却印了刺眼的四个字:开心套餐。

这个家庭如同其他家庭,试图通过经济谋生,摆脱贫穷与困顿,却在狂飙的大背景下,比之前或旧有的田园境地,更显杂乱与突兀。源自底层的劳动力被盘剥殆尽,只余三餐饱腹,又竟至于不能。镜头跟随三个小孩,在泥污、粗粝和鸿蒙中,延续生命的轮转。声音低弱,也难以表达的大章,他注定的离开,似乎预示着墙壁之间,进一步的混乱失序,老与小的茫然与崩溃。

如开头所说,这类纪录片在过往影迷观影经验中,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是真正意义上,电影,或梦的背后。投射在如今大环境,它成了少见的,需要专门寻觅,陌生化体验的影像存在。《尘默呼吸》造成了钝器重物的打击效果,观众无法因一次纪录片的观影,得到简单,口号式的笼统结论。当小孩子遭遇冲击,久久无法反应,镜头所抓取的无法反应,本身就是一种反应——介于天真平静与成人仪轨,生而为人的惊愕与悲凉。还有与病人共置一屋,镜头与呼吸声涨落起伏的紧张关系,似乎都导向一个无法用三言两语,简单带过的生命困境。

一次比一次更沉的呼,一次比一次更重的吸。

本质上,所有人类也重复呼吸,进与出,循环与重复的自然过程。只是如同知道电影一定会结束,且大章的生命也会终止,一个健康的人,是以更为漫长的,一生之生命为计,它呈现为更平和的自在呼吸,你几乎不会太刻意去意识到呼吸——也就是说只有当你注意到呼吸时,你才会意识到呼吸的存在。而在你没注意到它的绝大多数时间,你在进行着毫不费力的呼吸,不费力到你毫无知觉(无怪所有冥想打坐都以呼吸法开始)。

《尘默呼吸》以一票之差,错失GH59的最佳纪录片。如果把它视为个人制作的微小一步,不妨碍它可让少数人看得更清楚。看见更少数,有名有姓的个体,无论精神,记忆,还是物理层面的电影时间,被记住。

主流观众的经验中,没有《尘默呼吸》和纪录片不奇怪。或许,让人奇怪的是,充当见证,决心记录,向后世交代的备忘影像,跟为艺术而艺术/为电影而电影的创作逻辑,毫无关系。它所引发的不适、惶恐和惊骇体验,无法用艺术与趣味的审美眼光去看待,如同精彩、深刻、感人……在观看或涉及大陆纪录片的评价时,光是触发联想到这类词语,我就陷入不安。极端或极致的见证与介入,令观众陷入相仿的不知所措反应,若咎于镜头与作者,采用道德威吓,属实经验过敏。要知道,你所置身的世界,不仅道德,连生死都早已失衡。

无数细小的尘埃,落到了一个人的身体上,累积,承受,窒息,压垮。那不是生活的涟漪,而是灭顶之灾。尘肺是一个具体的病症,病人数量极大。它也被视为一个隐喻,经济发展的代价,是无数人丧失活力。尘肺往往不是源于他们生活的空间,而是一个更远的,跨区域流动,不具名却相似的,能换取微薄经济回报的地方(如以性命换算尤其残忍)。他们带回了一身不可逆的,无可挽救的病,就像工业革命,融和在黑色背景的英格兰烟囱工。

高高挂起的方案,是不去,那就没事了。长远的解决问题,是如何做好防护,应对关怀。只是,很遗憾,大章的省略号,变成了电影的句号。而这是我们所有人,在一开始,就知道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