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里很基础的一个想法是原罪论——人在意识到并期望面对自身的有限性时,才产生了对神的需要。但很多时候人其实连自己的局限在哪都察觉不到,即便是对于一个信教的人,他也可能身处这样的险境中。

布努艾尔拍摄纳萨林这个人物时采用了平实的镜头,难以看出导演的倾向性,使得我们对纳萨林的看法也处于一个悬置的状态。他可以在开头做一件好事,比如跟随自己的信念不出卖他人,但这不足以给他在影片之后的发展定调。

可是有一种感受是在开头就产生了的,就是观众对纳萨林的距离感。这个距离的感觉十分具体,那就是常理下,人总该“自私地”占有某些东西,比如金钱、衣物、住所等等,但纳萨林却什么都不占有。他接受施舍,但施舍来的东西却不为自己所用,都转手给了别人。除了必要的食物,房东做好后施舍给纳萨林,他拿到就吃完外,他没有任何私有的东西,一切都是公共的,一切都等待着去帮助外人。纳萨林如此地无私,让观众有了犹豫,因为我们人的确做不到。

在布努艾尔的大多数电影里,性和围绕它的幻想几乎是一个常驻主题。但在《纳萨林》中,性反而是以一种缺席的方式存在。也就是布努艾尔在描述一种无性的状态,对象就是神甫纳萨林。这个无私的人,自然也不享用性。联系起天主教的背景来看,天主教的神甫的确有不得结婚,需要以独身侍奉神的规矩,这与新教是很不同的。

我知道几部布努艾尔的电影里都有拍摄女性足部的镜头,颇具有情色的意味。足部镜头在《纳萨林》中也出现了,但布努艾尔却做了一个超乎预料的变调。镜头先是拍摄纳萨林为染上霍乱而死去的女病人盖上被子,我们没能看见病人,只能从被子上的褶皱辨认,镜头继续横移,拍到了病人伸出被子外的一条腿。这个镜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低俗,反而充满了对“生”的追思。退一步,性要是被看做是低俗和不可接受的,那又何来生命的延续?所以你要是认真审视身体、性和生命,这三者实际上是难以分割的。

在电影中,一个因为纳萨林善待自己而自愿追随他的漂亮女人,却有着一段不怎么光彩的过往。这个女人有个前男友,前男友实际上是抛弃了她,但因为她对前男友在性上的需要,她发觉自己走不出来。然后女人怎么看待自己的渴望呢,受当时社会意见的影响,她认为那是恶魔上了自己身。也就是性欲被以一种偏狭的方式看待了。

而这个女人对纳萨林的追随,实际上就是一种爱情。但因为纳萨林对天主教教条的死守,神甫要以独身侍奉神,他对这个女人的态度实际上是若即若离——尽管纳萨林坚持说自己对所有人的爱都是一样的,但是我能清楚看见,纳萨林给予这个女人的关注远多于别人,比方纳萨林能够发现女人祈祷时的走神,在未相识前就认出她在夜里的哭泣声。所以纳萨林对这名女子,应该是有一定程度的思慕的。但他对信仰中博爱的追寻,让他压抑了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感受。他以为自己是在博爱,但他实际并没做到。

女人知道纳萨林这样回避的态度,更是加重了她对自己性需求的蔑视。她觉得自己的需求很低俗,自己的占有欲是魔鬼。这些压力是纳萨林意外导致的,这就是人的有限性,他想要追求善却意外促成了恶。这让女人无法全然接受信仰,为最后她和前男友复合并离去埋下伏笔。但我没想责怪女人对纳萨林的背弃,正是因为原罪论。在一段可能失败了的关系中,它期望促使主体思考自己的不足,而不是责怪他人,把自己放在一个世人皆负我的位置。

在电影的结尾,纳萨林因为误会在被单独押送到监狱的路上。一个卖水果的妇人出于简单的同情心,给了纳萨林一个菠萝。除了遭受不公的低落,那时纳萨林与人群隔离,即便接受这个施舍的菠萝,也没法再转手帮助别人,于是他拒绝了。

但在一番无言的、只存在于影像中的挣扎后,他转过头回去妇人那儿接受了这个菠萝。

这个菠萝不是给别人,就是给他自己,让他占有、享用的。如果他能够真诚地面对并承认自己对女人的需要,女人最后就不会背弃他离开。他自己也是局限中的罪人,需要神的恩典惠泽。

只在这时,观众看见纳萨林眼里的泪光。那萦绕全片的犹豫和距离才终于抹除,发自内心地被这个苦行般追寻者的形象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