Андрей Тарковский
镜子里的潜行者
“塔可夫斯基是伟大的,他创造了崭新的、忠实于电影本性的语言,捕捉生命如同镜像、如同梦境。”
——英格玛·伯格曼
“糟糕的一天。我感到很迷茫,心中充满沮丧……和恐惧……我不能生活在俄罗斯,也不能真正生活在这里。”
1983年5月25日,罗马,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日记中写道。
日记中这“糟糕”的一天,在他同期的纪录片《雕刻时光》中被更具体地记录了下来。
那时候他总是呆在阴暗的房间里,动辄枯坐一小时,同行的意大利编剧托尼洛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痴迷于这个房间”。而这种不理解也或是一种误读,就像对于塔可夫斯基来说,真正迷茫和恐惧的,并非回不去那片土地,而是回不去那个真实的故乡。
和很多苏联艺术家一样,塔可夫斯基是被迫离开的。
在此之前,苏联国家电影委员会主席菲利普·叶尔马什对他的电影展开了毫无根据的审查。
叶尔马什的梦想是打造一座“苏维埃好莱坞”。因此,他更倾向于支持那些擅长好莱坞大片风格的导演,比如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得主谢尔盖·邦达尔丘克。
像塔可夫斯基这样影响力大又不听话的导演自然是眼中钉,甚至他还任命邦达尔丘克担任戛纳电影节的评委,以确保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无缘金棕榈。
就像在 1983年9月16日给父亲的信中写的那样,这无疑是“最不能接受的”。他不得不前往巴黎开始了流亡岁月。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苏联政府“特赦”家人去巴黎探望,塔可夫斯基一度还把陪同的使馆人员错认成克格勃。
1986年12月29日,塔可夫斯基因癌症在巴黎去世。就在他去世的第二天,国家开始改革,叶尔马什被降职并提前退休。
在他去世之后,苏联政府授予他列宁勋章,还恢复了他的半官方职务,苏联电影界对他的态度从原先的羞辱排斥,转变为近乎奉承的夸赞,偶像式的崇拜和对流亡艺术家身份的猎奇,人们开始将塔可夫斯基奉若神明。
诞生、禁锢、毁灭、沉默,都是某一种缺席,或者,在那个关于回不去的故事里,他早就知道,自己将永远是一个在历史、宗教、民族中的潜行者,他需要用电影这面镜子让它们回来。
只有电影这面镜子。
昨天4月4日,是塔可夫斯基90岁诞辰。
缘起——父亲的缺席
“父亲在我的生活里总是缺席的。”
在塔可夫斯基的作品序列中,有“献给母亲”的《镜子》,有“献给儿子”的《牺牲》,但是唯独没有献给过父亲。
塔可夫斯基的父亲叫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整日作诗、翻译、会友、混文艺圈、闹婚外情,他在特殊的年代创作了大量风格沉郁的诗歌,塔可夫斯基就在电影中引用过很多父亲创作的诗歌。
在电影《镜子》中,母亲总是坐在田野的横木上抽着烟,等待从灌木丛那边回来的父亲。
父亲没有从灌木丛那边向房子走来。
1932年4月4日,塔可夫斯基降生于伏尔加河流域的札弗洛塞镇,7岁被送往莫斯科读书。
二战爆发后妈妈带着他和妹妹迁回位于伏尔加河畔的老家,1943年,全家再次搬到莫斯科。
不断的战乱、贫穷和琐事让父亲决定不再回来了。
1954年6月,22岁的塔可夫斯基如愿考入电影学院。在学院的六年进修中,他的导师——苏联著名导演米哈依尔·伊里奇·罗姆给予了他很大的帮助。
《压路机和小提琴》是塔可夫斯基的毕业作品,于1960年摄制完成。
虽然相较于其日后的作品显得稚嫩,仍可通过此片窥见他之后影像探索上的诸多要素已初见端倪。
塔可夫斯基凭借着这部毕业短片在苏联电影学院获得了声誉。
只有在梦里,母亲和布谷鸟,妹妹和红苹果,沙滩上的嬉戏打闹才会如此无忧无虑,镜头外的塔可夫斯基和镜头内的伊万才能获得属于童年的快乐。
但,童年是留不住的,再美的梦也终会醒来。
现实只有潮湿阴暗的房子、沼泽和炮火,只有死去的拉斜霍夫和莫罗兹,只有德国人在河对岸制造的死亡和恐怖。
作为塔可夫斯基的剧情长片处女作,《伊万的童年》荣获1962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在此之前,苏联还没有哪一部电影捧起过这一历史最悠久的电影节大奖。
甚至惊动了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专门撰文盛赞年轻的“小塔”,认为这是他近些年来看过的最出色的电影之一。
塔可夫斯基受到广泛国际赞誉的同时,却遭到了苏联当局的批评:这片子无非是迎合资产阶级的口味玩弄神秘的把戏。
就在国内外对这位新人导演的处女作争论不休时,塔可夫斯基却早已和冈察洛夫斯基一起撰写关于伟大的俄国圣像画家安德烈·卢布廖夫的剧本了。
与《伊万的童年》类似,《安德烈·卢布廖夫》一经问世便在欧洲诸国引起了热烈的反响,戛纳电影节甚至打破常规,授予该片影评人联合会奖。
然而在国内,这部史诗级的作品却被当局束之高阁,直到五年后(1971)才准许发行公映。
如果说《安德烈·卢布廖夫》之于影史堪比《战争与和平》之于世界文学,那么《镜子》则可与《安娜·卡列尼娜》相媲美。
把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同托尔斯泰的小说进行直接对比或许不妥,但必须指明的是,以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代表的俄国古典文学给予塔可夫斯基精神上的影响是巨大且深远的。
然而,《镜子》的叙事风格与俄国古典文学传统大相径庭,倒是与西方现代文学中的意识流小说更为贴近。
影片完全抛弃了传统型的直线逻辑叙事,转而采取连贯性的诗意叙述手法,这种叙事手法同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以及福克纳的代表作《喧哗与骚动》均颇为相似。
缓缓流淌诗意的长镜头将现实、回忆、梦境交织,巴赫、佩尔戈莱西、珀塞尔的音乐,辅以画外音朗诵的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的诗歌,这一切都铸造了《镜子》在电影史上独一无二的品格。
塔可夫斯基曾在日记中写道:“我的目标是把电影置于别的艺术形式之列。要让它等同于音乐、诗歌、散文等形式。”
英格玛·伯格曼则这样评价:“初看塔可夫斯基的影片仿佛是个奇迹。
蓦然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房间的门口,过去从没有人把这房间的钥匙交给我,我一直都渴望能进去,而他却能进入其中,行动自如,游刃有余。”
这当然更多的是对塔可夫斯基的赞赏,但是当塔式电影变成一个没有钥匙可以打开的房间,是不是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导演和观众的彻底割裂?
或者说,当塔可夫斯基进入房间时,他是不是只是为了让自己被看见?
在自传《雕刻时光》中,塔可夫斯基指明了导演的作用和定位:“剧组同事可以给导演无尽的帮助,但归根结底只有导演的思想才能使电影达到最终的完整。”
尽管他是在阐述“作者电影”的观念,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某种自傲甚至自负亦无需明言。
也许他被压抑了太久,这个曾经对苏联电影当局做过“认真深刻”检讨的人,这个不得不低三下四向瑞典制片人索求低微片酬的人,这个在威尼斯赢得金狮奖后四处给政要们写信求援予以艺术自由的人,也许在电影这面镜子里才能找到真正统领一切的权力。
那一刻,他是自己真正的父亲、唯一的上帝。
烙印——回不去的宿命
在电影《飞向太空》中,克里斯说“我不回地球了,和你在空间站里生活”。
当克里斯终于回到了那个宁静的村庄,当斗牛犬欢迎他的归来,当池塘、树木、小鸟和大地呈现出诗意——这真的是地球,真的是人类生活?
两个男人,一间小屋,一片树林,在渐拉渐远的镜头里,他们只不过在一座岛上,四周就是透明的海洋——
克里斯根本没有离开索拉里斯星球的海洋,他自己反而变成了海洋的一部分,他只是那个被人类的脑电图截取了记忆,复制出来的克里斯。
莱姆的小说不仅是一部重要的科幻作品,也是一部脱离于现实世界的逻辑的哲学佳作。
当然,阅读小说更多要靠我们的联想,如同仰望星空,朦胧中愈发扑朔迷离。电影则像静物台上的石膏像,远观可窥轮廓,走近能看细节,给它打上一盏灯,便更加立体。
当现在的科幻片还在平行世界打转时,这部包含了太空站、外星球、火箭、失重等诸多科幻元素的影片早已在半个世纪前就飞向现代哲学难以触及的,文字无法表达的“太空之外”了。
从《伊万的童年》开始,苏联电影委员会就从未停止对塔可夫斯基的诘难。
批评《安德烈·卢布廖夫》让圣像画淋雨使民族受辱;
《飞向太空》则被踢皮球式地耽搁了十年之久,拍完之后又推迟了三年上映;
直到《潜行者》问世,委员会对剧本仍提出了一系列疑问:这个故事到底表达了什么思想?“区”是从哪里来的?是集中营的隐喻吗?
百般解释的塔可夫斯基不仅没能消除质疑,反而“诬陷国家”的舆论甚嚣尘上,《潜行者》也因此成了他在苏联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
之所以会带来如此大的非议,源头正是片中寓意极强的引申含义。
与当局的武断猜测不同,塔可夫斯基的寓言更多是关于个人与世界、精神与物质、人性与关怀的探究,以及探讨当时乃至当代普遍存在的”精神内涵”。
这部1979年的影片的“寓言效果”在七年后的切尔诺贝利得到了应验。
9.3万人死亡,近27万人致癌的现状不断提醒着世界科技是把双刃剑,可惜寓言似乎收效甚微。
更戏剧的是,塔可夫斯基本人罹患肺癌就极有可能与该片拍摄周期过长,长期暴露在受到污染的环境之中有关,一个例证就是他的妻子拉娜以及本片主演安纳托里·索洛尼岑都死于肺癌。
从缺席到回归,从沉默到言说,塔可夫斯基在“回不去”的人生中寻找父亲,寻找故乡,寻找人类。
从镜子的这一边到另一边,既是克里斯房中挂着的安德烈·卢布廖夫绘制的圣像,这是对信仰的虔诚,对普世之爱的执着,对民族苦难的体味,对艺术的敏锐的感知力。
也是潜行者。
一个像堂吉诃德、梅什金公爵那样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为崇高的精神而战,却又不可避免地在现实中惨败。
※参考:
「1」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镜子里的潜行者,五行缺水,豆瓣,2020-07-04
「2」塔可夫斯基的图文集,回顾天才电影导演的一生,曾梦龙,好奇心日报,2020-02-18
作者|摸鱼(煮观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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