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录电影《女人世界》的中段,主人公Coby Yee(余金巧)的伴侣史蒂芬(Stephen King)在一场演讲中特别提到了导演杨圆圆,说她的出现是照入他们生活的“一道光”,这时,镜头转到了人群中圆圆的侧脸,她皱眉轻摇着头表示谦逊与感激。
当然,在笃信传统纪录片范式连越镜对话都是大忌的观众眼中,堂而皇之地呈现拍摄对象对导演的致意几乎是不可原谅的。
两周前上海的某场试映会上,一位观众善意地提到这一幕,圆圆也即刻坦言,自己对成片中要不要保留这一幕有过疑虑,最终保留的原因是,缺了这一幕前后故事就“串不起来了”。
作者:恒立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
也许这确实是原因,但对评论来说终究简单了些。
我们可以轻易地想象其他让作者现身(或者不这么做)的方式,作为后段叙事——圆圆带老人们回国一游——的动机(或者,华裔老人返乡真的需要一个明确的“引导者”形象做动机吗?),将近400小时的拍摄素材量想必也完全可以提供更多的可能,但作者依然选择让这段内容出现在这个关键的位置,冒着被指责自恋甚至破坏纪录影像本身可信度的风险,值得吗?
答案依然在影像里。
另一处,依然是史蒂芬,在他满是Coby相片的工作室里,看着她玩纸牌的背影,谈到了生活、衰老和离去,然后意外地说起了电影本身。(简单的英文,但其中分散着的微妙诗意几乎无法翻译,所以抱歉)
“This film is very much a connection between us, and you(圆圆).And we’ll be gone when the film’s still goes on. And that’s very much(看向镜头) you, too.(又一眼向镜头,然后看向Coby的方向,流下一滴泪)”
《女人世界》剧照 Coby与史蒂芬
一声顽皮的提示音,Coby又一次赢了纸牌游戏。
空气中的悲伤散开,观众会如释重负地会心笑出声,但她当然也在听着这些温柔深情的句子,或许带着几分“他又在说蠢话了”的羞赧;她也会记得这些话,就像她一直记得自己要跳一舞“天鹅之歌”,传说中天鹅的绝唱。
接近谜底了。圆圆在一篇自述里说“我看到了生命与消逝”,so it is.
coby与史蒂芬
这是一部关于生命消逝的电影,也是一部由影像介入消逝生命的电影。影像作者的身影必须出现,必须具身地出现,她的生命和存在也必须得到强调。
观众不仅要在影院看到Coby、Cynthia等超过16位老人舞动的样子,也要看到导演杨圆圆出现在她们中间,成为“一道光”(电影空间内的作者神圣性?),带着她们归返父祖辈离开的土地,从旧金山的“Forbidden City”跨越时空回到北京的紫禁城,在那里,英文母语者Coby艰难地跟着圆圆学发“Yuan”这个音,失败几次后有些撒娇地摔罐子说,“我还是叫你Luca吧”。
《女人世界》剧照 导演杨圆圆与老人们
是的,“圆圆”不仅是故事情节的推动者,电影导演的名字,还是作品的“母题”。
这个母题构成了影片叙事的形式,是影像介入消逝生命的路径(某种可展开的“元”影像空间?),也形成了故事内容的核心:在消逝中建立某种延续(敢说“永恒”吗),在断裂中建立一场圆满。
我们从舞台上Cynthia(?)的引言出发,向百年前20世纪华人移民史的开端溯洄,由拼贴起来的档案和历史图像再一路顺流而下,历经Forbidden City的故事,Coby与史蒂芬,舞团,哈瓦那寻访,老人返乡,终究还是落脚在同一舞台作结,垂直向度上时间的圆;
而水平的空间向度上,当然,属于三代移民的足迹,老人们的父祖背井离乡,在大洋对岸中北美生养迭代,历经盛衰浮沉,然后偶遇一个华人女孩来带她们回家。
某种意义上,尤其以其具体化和个体化的情感浓度来说,这个叙事和结构堪称恢弘。
《女人世界》剧照
于是,《女人世界》有相当高的概念完成度。而如果说“圆”是影片的核心概念,那么“拼贴”就是影片创作的方法论关键词。
这一点,作者同样,在另一部影像作品中留了线索,也依然还是来自史蒂芬,这位善感多思的男性主角。
在谈论自己倾心的照片拼贴创作时,“有时我只是喜欢不可能性”,他说,“相对的东西,本不可能的联系”。我们能把这句话当成杨圆圆对长片,对“女人世界”这次创作的自白吗?
《女人世界》剧照
所以,《女人世界》其实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观察纪录或调查纪录,也不是一部文本先行的议论式非虚构影像,这是一部吸收了当代艺术概念式创作方法的纪录电影,并同时在其观念性或公共舆论价值诉求的意义上和它全新但本质上是类型化的概念高完成度上是一部真正的商业-大院线纪录片。
我想,它甚至可能是之后华语纪录电影领域可谨慎借鉴的,因为这种创作方法在我们身边其实已经并非孤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