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要是放一些我制作的对比图,影评家和库布里克的电影诗学争胜往往是不自量力,他早期电影的旁白显示了和莎士比亚相称的翰藻与才情,在后期这种外在的声音凝实为更为坚固渊旷的沉默,像是依靠镜头和氛围来抒情达意的物诗。

库布里克曾经信称

一个真正有创意的人不会被既有的框架所束缚

戏谑的是这些反叛者有时确会创造新的框架,然后便长久地置身其中,比起其他艺术家,他们对于自我形塑的框架更有一种近乎保守的执念,其电影则会带着更明显个人印迹(往往出于个人偏好与私人经验)的回响,因而也更有规则可循。其中蕴含的逻辑也很简单,凡人不是上帝,无法从无中生有,凡人只是拼接,因此对于创作而言,承袭与依凭是无法避免的,若是不从他人那里借鉴,便只能从自己那里借鉴。

这种框架——不如说风格——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河水,它渊然的吐息远比每一个弄潮儿更古老,每一个创作者和观赏者都不自觉地沐浴其中,汲取养料,承受重力,对它的反抗往往表现为一种“影响的焦虑”。从事比较的学者试图将影响升华为宿命论般难以抗拒的存在,从而为这条河水的流脉绘制蓝图,这种认知方法确实揭示了一些卓有成效的图景,将不同创作者的作品并置齐观,或是审视同一个创作者不同时期的作品,在有效的联结之中重复出现的蛛丝马迹启迪着不止于偏好的解释空间——一种流动的惯性。

在库布里克的第二部长片《杀手之吻》中,就展现了不少库布里克在电影镜头表达上常见的意象与偏好,这些蛛丝马迹将在他之后的创作中不断得到回响。

地板图案与欧普艺术的爱好者

...
1955年,《Killer's Kiss》

《杀手之吻》中舞厅门口的长廊和《闪灵》酒店地毯的花纹都暗示着欧普艺术装饰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欧美的盛行,库布里克对于这种视觉审美的风格似乎也并不排斥。

...
1980年,《The shining》斧子是个好工具
...
1955年,《Killer's Kiss》

《闪灵》中杰克疯后举起斧子向妻子寻仇,巧的是在《杀手之吻》中夜总会老板和拳击手大卫在模特衣架间械斗时,老头手中拿的也是一把斧子。

...
1980年,《The shining》

你可以对照后发现《闪灵》中的斧子背后多了一个倒钩的棱角,这可能是因为杰克要将木门剖开需要倒着抽斧头来扒开木条,对紧锣密鼓地推进剧情而言,斧头毫无疑问是个实用的好工具。

...
1955年,《Killer's Kiss》

在《杀手之吻》中,除了和长枪招架得有来有回之外,老头还用斧头来开木门的铁锁,真的是特别好用。

...
1955年,《Killer's Kiss》模特与人偶的怪癖
...
1955年,《Killer's Kiss》

《杀手之吻》中结尾打斗的模特衣架场景让人想起《发条橙》里充斥着各式人偶的奶吧,很难让人不猜疑这是库布里克的某种古怪癖好(你懂得,那个方面)。

...
1971年,《A Clockwork Orange》 拳击手的场内与场外
...
1955年,《Killer's Kiss》

库布里克于1951年拍摄的纪录短片《拳赛之日》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展现了一位拳击手比赛当天的生活,这给《杀手之吻》的拳击赛拍摄奠定了不小的基础,两者在表现细节与运镜风格上更是有诸多相似之处,兹不赘。我所关注到的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是拳击手的场外和场内,《杀手之吻》中的大卫输掉了场内的拳击比赛,却在模特衣架间和老头角斗场般的械斗中获得了胜利,令人印象深刻的海明威的《杀手》中那个无力的大块头安德森,可以想象他在拳击场上凭借壮硕的身体获得过无数比赛,但是在无力的逃亡中他如同一块肉般瘫软在床上,在宿命般的追杀中败下阵来……

...
1951年,《Day of the Fight》

对拳击手场内比赛和场外生活的关注在不少其他作家和导演那里都得到不同形式的呈现,在城市高耸入云的大楼,空不见底的街道中,人类最为有力壮硕的拳击手难免也会败下阵来,如同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但是《杀手之吻》中的大卫是个灵巧的特例,在赛场播报中主持人提到大卫受过良好的教育,或者说他带有一点出色的机智和不错的运气(夜总会门口的意外跑路和经理的遇险就是运气的证明),这也是他这样的小人物在城市的迷宫中通过敏捷的出逃和机警的藏身,在屡次惊险的博弈中得以战胜对手,抱得美人归的关键所在。

...
1955年,《Killer's Kiss》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库布里克电影氛围中内在的紧张感,如《2001太空漫游》里在太空中与“HAL9000”的惊险作战,《大开眼戒》里如梦似幻般的诡谲,《恐惧与欲望》中那个危机四伏的敌营丛林,《奇爱博士》里关乎整个人类命悬一线的毁灭按钮,《杀手》中赛马场的紧张气氛和看似天衣无缝的抢劫计划,包括上面提到的《拳赛之日》和《杀手之吻》中的追逐搏击和拳击比赛……

我以为这种内在的紧张气氛是库布里克近乎躁郁的天才症候在电影气质中的呈现,宿命论般的紧张感使得他的电影往往呈现为两种不可知的力量(时常改换形式)针锋相对的贴身肉搏,因此他对于电影表现的态度接近于拳击比赛般近距离的搏杀,难怪他早期的纪录片会去选择记录拳击比赛,这种敏锐的观察力中蕴含着气质相投所带来的天赋。

逃离城市?真的有出口吗?

...
1955年,《Killer's Kiss》

不少电影都探讨过城市空间牢笼一面的特性,库布里克的《杀手之吻》结尾的模特衣架间或许可以做更多的文章,大卫通过伪装模特人偶而骗过前来追杀的老头最后逃出生天,相似的情节也呈现在斯科塞斯的《下班后》,在逃亡中通过伪装雕塑而躲过一劫(《杀手之吻》和《下班后》在气质上还有其他更多的相似,兹不赘)——这两者表现的都是城市中伶仃漂泊而又欲求不满的小人物,大卫渴望爱情,保罗渴望性欲,这种对于激情与自由的渴望往往使得他们深陷意外的险境,平庸麻木的城市夜晚在电影的展开中显现出无尽的峥嵘和杀机,仿佛蜕变为一座轮回的斗兽场,指向人与人之间的彼此杀戮和双向毁灭,值得一提的是两位主人公最后都是伪装成为无生命的冰冷物质而得以逃脱(在《杀手之吻》中是模特人偶,在《下班后》是雕像泥塑)。

...
1985年,《After Hours》

这是一个特别讽刺荒谬的对照,城市中麻木贫乏的螺丝钉渴望着艳遇和爱情的丰实,并勇敢地去追求,却总是在追求的过程中不断地降低目标,不断地向现实妥协,骨子里的求生本能迫使我们在危机之中放弃人类的一切尊严和欲望,像动物一样行事,寻找无生命的物质作为伪装,最终又自觉堕入更深的贫乏与异化之中,仅仅是为了最低限度的求生。这种冰冷的包裹呈现了小人物在城市中的无能为力,或者说一种身不由己的被掌控感,如下图所示,大卫自以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实则迫于生存他要伪装成其他人偶的面孔,高悬于头顶的手暗示着一切看起来像是出口的路径,无非是另一种经过伪饰的囚牢,操纵无处不在。

...
1955年,《Killer's Kiss》

另外,夜总会老板在模特衣架间扑倒了假的大卫,自以为可以逃离城市中囚牢,这解释了库布里克电影中搏杀的意义,似乎有一条脉络清晰的河流从古罗马的斗兽场源起,流经拳击搏手的赛场,再到电影中时常出现的城市猎杀,每个人都在渴望出口,而某种诱人的规则暗示他们杀死那个潜在的敌人后就可以获得出逃求生的机会,《斯巴达克斯》的故事告诉我们现实一直都不是如此。(《饥饿游戏》也是这个传统之中的范例)

...
1955年,《Killer's Kiss》

在这些描画城市的黑色电影中,城市似乎融为一种血肉骨子里的记忆,它标有出口,却无法逃离,自出生伊始便在我们这代人的身体上烙下印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囚笼看似安稳,却暗中危机四伏,生于贫乏者除了背负作为常态的麻木,并没有其他的出口可言。

...
1955年,《Killer's Kiss》

因此,不难理解《杀手之吻》的结尾为什么永远停留火车站点,两个杀手的亲吻看似可以忘却一切的伤痛,可以宽解城市带来的一切压抑,但唯一确凿的是,那辆通往乡间的火车永远不会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