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直以来真的不太喜欢韦斯安德森的影像风格。从《月升王国》到《布达佩斯大饭店》再到《法兰西特派》Wes逐渐建立了一套极度风格化的影像路径,也使他在普通影迷群体中收获了不小的名气。但当他在《小行星城》中试图重返作者性的时刻,却发现自己的表达已无法摆脱对形式语言深深的依赖。而在这部上映于2007年的《穿越大吉岭》中,我看到了早期韦斯安德森作为电影作者在核心论点上开枝散叶的灵气,而不是桎梏或拘泥于形式主义下的浅薄的童话叙事或政治寓言。
《穿越大吉岭》最浅显的外在风格化的表征是贯穿全篇的构筑起一部闷骚喜剧的韦氏冷幽默。说实话由于影片没有一上来就交代主线,以及在异文化语境下对这种英美joke不太感冒的缘故,这种有点无厘头的搞怪一开始是有些影响观感的。但随着对三兄弟身份信息的空白填补和列车喜剧的向前推进,我们逐渐发现这是一场寻母之旅,也即惠特曼三兄弟在父亲葬礼之后克服困难团聚,从西方来到遥远的印度找寻隐居的母亲,区别于戏剧史上传统的寻父叙事,为影片树立了第一个小小的新意。
由此我们看到影片在明线上的主题是亲密关系,Wes搭建了两条平行的进路来论述这一主题:一方是围绕着三兄弟的西方家庭伦理关系,包括影片前中期论述的三兄弟之间的关系、在倒叙阶段交代的儿子和父亲的关系、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以及结尾论述的儿子与母亲的关系,相应的具体情节不再展开;一方是印度教家庭下印度人的长幼关系,这部分虽然由一场简陋的葬礼完成,却是影片最真挚而触动人心的桥段,我们看到Wes眼中南亚底层人像的质朴生命哲学,如何学会爱,纪念与拯救,如何对待生命的凋零和新生儿的降生,如何对施予援手之人表达善意。除了两大主线还有一条侧线,三兄弟分别面临各自独立的亲密关系难题:老大与助手Brendan处于闹僵的状态,老二妻子临产丈夫却跑到印度来,老三更是和素不相识的列车员印度姑娘萌生情愫……
影片有着极为强烈的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的底色:在前现代历史语境中,南亚次大陆已经被作为东方的代名词,当然也是西方视角下探索东方极好的素材和影像数据库。《穿越大吉岭》的这场寻母历程首先被定义为一场spritual journey。Wes非常敏锐地抓住了东方的样子并对人文图景进行刻画,我们看到电影对风土人情的细节描写是非常生动的,不用说列车一上来的特色茶饮,单论在南亚小市场找充电器转接头一个画面便让文化冲突的搞怪灵气跃然纸上。
东方主义的奇怪姿态用鲜明的电影语言展现。首先,列车上的秩序井井有条,没有脏乱差和咖喱味,就连所有的印度乘务员都操着一口流利且标准的美式英语,而当三兄弟走下列车深入南亚社会,却发现这里的语言和文化是不通的,列车上所有熟悉的礼仪与文明,变成了各式各样的野性和新奇。其次,当我们看到东西方文化发生潜在交融时,影片的内涵便上了一个台阶,列车员印度本地姑娘Rita不仅和Jack在洗手间发生了偷情关系,而且当她告知自己与男朋友处在一种situationship中时,无疑更是在宣示对印度教家庭观念的伦理冲击。而列车乘务长介于传统和西化中间状态的处境更值得玩味,是通过眼镜蛇这个隐喻符号传递出来的,眼镜蛇作为印度本地的“特色产品”在三兄弟眼中充满猎奇,当它在列车上逃脱后被乘务长抓获,最后冷冷表明它被killed时展现出一种对文化隔阂的抵抗姿态,而后影片末尾一组极好的表现主义长镜头中,我们看到眼镜蛇其实是被好好地爱护了起来。
从影片整体角度看,Wes构建了一个东方主义的微缩景观。对于镜头秩序感非常讲究的Wes来讲,除了把摄影机端正放置以外,影片还善用了许多大小全景,也有很多俯瞰的视角,尤其是结尾处再次复写赶火车时,我们看到追在站台上的印度人像是是民间故事中的npc。然而,真正使《穿越大吉岭》超越一部平庸的公路游记的根本闪光点,是影片把东方主义视角引入亲密关系的语境之下,并对其进行了有意或无意识的批判。从宏观上记叙风土人情并挑出一些重点细节展现之后,Wes亲手把这个微缩景观摧毁掉。如果说在影片前4/5的时间里我还以为这种东方主义仅仅是一种分线叙事,Wes在最后15分钟却告诉我它是服务于主线论述的。也就是,在经历了种种波折之后,三兄弟终于在一处修道院找到了传说中的母亲,所以这里后续的So What式展开,本身便是关注的重中之重。而最令我惊讶和感到讽刺的是,三兄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你(母亲)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也就是说在经历了东方景观的80分钟熏陶之后,答案仍然是不理解,东方是不可知的,影片的基底是虚无主义的。
在这个层面上Wes的作者性之处在于,我们看到最后的整个段落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母子对质冲突亦或是大团圆结局,它仅仅是再一次抛出了这个疑问,这个矛盾,并且仅仅轻描淡写。他们只是共进了晚餐和进行了一场谈话,第二天一早母亲就不见了。那么这里便没有必要再把寻母进行下去,因为所有观众在此时此刻找到了答案:spritual journey本身便是一个存在主义的命题。因此倒数第二个段落Wes来了一手小神来之笔:他突然拿掉了自己镜头上一贯凝重的雕琢感,用一组近乎纪实性和自然主义的镜头去写三兄弟徒步登山的场景,而这种欢快和敞亮鲜明传达出三兄弟已经解开心结的信息,他们也踏上了真正的spritual journey。影片也在此处完成收束,回顾整个论述非常严谨,令人感到赏心悦目。
顺带提一嘴,也想夸夸配乐和服化道,特别是不知道有几个人观察到了,三兄弟无论在路上条件再恶劣,他们都在不停的换衣服,piu亮小伙实锤了!
亲密关系与东方主义的互文:谈《穿越大吉岭》的景观搭建与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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