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KIFF映后交流,上演了张吉安翻译自己的有趣场面——他中、英、粤兼通,相信还懂闽语、客家和马来话。电台主持出身的他自陈,讲中文普通话,速度最快。我留意到,相比其他几场火鸟奖影片,观众问题不多,竟可谓稀少。QA交流索性也缺少普通话,只有粤语和英文。如此壁垒感,似乎也再度说明,《五月雪》是一部需要翻译、注文与阐释的艰涩片子。

电影讲五十多年前的五一三事件,令主人公家破人亡,所有人置身局中,感到迷茫。多年后,主人公已成老妇,她去祭拜亲人,种种阻难,依然迷茫。

障来碍去的,有人许要反问,是否有种可能:纯粹……因为它没拍好?好比电影经常出大全景,看不清人脸,难以识别。镜头怎么就老不爱动的,形同涉过恐怖与迷茫的沼泽,原地僵直。

但我认为并非如此,前作《南巫》的镜头感考究不说。《五月雪》第一折开始,小妹在教室被欺负,是一个很离奇的俯瞰视角大全景,我大致猜测,它是来自挂墙的伟人像。下一个镜头,来自贴地仰拍的仰视角,神龛的拿督公。

《五月雪》与台湾有诸多渊源,爬满了结尾的滚动字幕。不少人因它入围金马60多项提名,就认为影片应与《悲情城市》对标。持有这幻想的,当然高看了导演——毕竟这才是他第二部电影,背后是一个同样没有(华语)电影工业基础的马来亚。如此一来,你也不会去对标侯孝贤第二部电影,到底在拍什么。

表面上,早或晚,侯孝贤定是那个会拍出《悲情城市》的侯孝贤。这不奇怪。唯一奇怪,需要注意的是,为什么它赶在那一年拍摄完成(我说的不是在威尼斯得奖)。大家都会答,天时地利与人和。显然,去年此时,人们为修复版,慷慨热泪之际,也总是忽视了转型正义之艰难,也就是大环境之松动,人人终于呼出长气,却也以为事情的发生是天经地义,无需强调。

无法找到原型人物出镜,本土职业和素人女演员都没有,只能由万芳以大女主身份参演,兼主题曲。难归难,涩是涩。如张吉安所言,电影都拍完了,最难的已经过去。剩下会遭遇发生什么,随它去。但在映后解释榴莲(有一辑海报上榴莲的呈现,是被劈开的人头,果肉般的灰质白质),乃至电影对于血光之灾的避讳表现,似乎还是无法捅破的夜幕黑暗所致。或许这个事情可以被提及,但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依然是个禁忌,我相信,禁忌的成分,远大于导演的艺术选择,也是电影拍摄前就画下了的红线。《五月雪》的真正问题,是没有讲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施害者犯下暴行。遇上这类群体事件发生,必然不是窦娥冤,而是猛于虎。可电影里,别说面孔,连施害者的影子都没有。50年过去,依然是华人在马来大人长官面前的忍气吞声,求网开一面。

张吉安的更大一步弃子棋,或曰挑战,是对从马来亚到马来西亚,从二战结束到马来建国——电影关键时间段——他居然如坠脑雾,无从说起。如果弄清其中发生的事,也就明白了暴行之由来,那显然是打着各种幌子的种族迫害无疑——没有爪哇岛上那么野蛮残暴,但也大差不差。

于是,当画面右下的字幕,提前告知了乱葬岗的存在(个人认为其实不该也不用那么早出现,后续内容足以交代地点信息),却没有相应的一行字幕,去交代会令所有外埠观众感到陌生与哑然的近代史。

张吉安还做了什么呢?他舍近求远,用马六甲与大明朝的野史轶事,来点拨两个种族群体的位置与关系。换言之,他对五十年前的种族冲突难以启口,却讲起了五百年前的细说从头。如此一来,造成许多观众无法理解《五月雪》——难道导演是想说,华人应该悲情哭戏走到底,负心喊冤告青天吗。当然不是,《五月雪》的主人公,并非来自华人知识分子和中坚势力的检讨,而是相当弱势,还要惨遭家中男性权威打压、丢菜、倒纸钱的孤独女流。她们长大,老去。她们忍耐,忍耐,哭出了声。

应与《五月雪》并列提及的,是约书亚·奥本海默的纪录片二重奏《杀戮演绎》和《沉默之像》——这位奥本海默,不受印尼欢迎的“白魔鬼”。片尾Credit上,一长串匿名者们,或许今天的影迷,已有点陌生,但看过者,绝对怵目惊心到难以接受(人类之糟心,绝非有俄乌巴以而变得更差)。它们有话题之关联,也是注释行脚的好题眼。

《五月雪》上一部分,过去时空,正是“杀戮演绎”,在大戏台上,在大华电影院,在吉隆坡街头,在1969年。下一部分,现在时刻,随着乱葬岗的发现,石头不语,生者难言,可谓“沉默之像”。

杀戮演绎,是为戏,虎与象,火光与血光,唐山杂曲的唱大戏与《马来纪事》的洗脚水,冬菇的现学现编,苦情《负心的人》。戏作真假,假的叙说,变成了顽固的信以为真,时代还原的全景真城镇,变成了虚构模糊的假,反复轮回,交替上演。

沉默之像,是为石头,无名姓的墓碑,随时被推倒的荒冢土堆,麻风病一般不可碰触的杂草和记忆,“发现伤口,暴露,危险!”几乎令人以为要一言不发到底的万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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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拍出了压抑与悲啼,但是凶手与施害者,似乎活在了古老戏曲传说的后台中,蒙了被盖,熄了灯火,连脸谱与面具都不轻易显露。电影呈现了一个生活全景,到聚焦特写的上下场跳转戏份。突如其来的灾变事件,导致人们在一无所知中,被写入了历史。这部分内容,人物只有名字,面目均是模糊的(譬如很难认出会发亮的郑人硕)。那也导致现在时空部分,出现遗属的脸,是必要的。尤其是女人的脸,上特写,还有长镜头。她们和观众,都是见证。

这部要华人记住的电影,要说的事情很明白——虽然那件事情仍不明不白,正如华人在马来亚,依然配享二等公民。演的《负心的人》,唱的《负心的人》,都是苦情歌。负心二字,是爱与恨的交织。爱的是华人之身,恨的也是被标记的此身。爱的是马来亚,恨的它是别人的马来西亚。

看这些马来亚电影,很有独立制作的意思(包括无法上映的廖克发等人)。实际上,纵观这些年华语电影,绝大多数题材是这个导演不拍,也会有别人去写、去拍(与好坏无关)。可《五月雪》,说实话,你很难看到有人会拍,去碰。事情过去了五六十年,你很难翻出来同样的电影,正如无名者也没有被看到——连名字都没有,自然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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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第一份华语获奖片单,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