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观看《饮食男女》的观众,难免在故事结尾,老朱宣布和锦荣结婚的那一刻,大吃一惊。眼看着老朱的身体每况日下,逐渐丧失味觉。不但餐饮事业很难维持,连每周一次的晚宴,也差强人意。中年危机浮出水面,家庭结构也面临变迁。三个女儿都有各自的生活,离开家庭只是时间问题。老朱的晚景,是一眼可见的孤独。哪个女儿能承担照顾父亲的责任,陪着年老体衰的父亲走向时间的终点?《李尔王》的悲剧尤在耳畔。我们对于老朱的同情和体认,也随着影片的进程不断加深。谁料这时剧情突然反转,他不仅枯木逢春,赢取娇妻,还精力旺盛,老来得子,甚至最后连味觉也得到恢复。食色二欲,失而复得,影片也迎来了圆满的结局。

我不禁想问:李安在影片中经营反转,除了追求圆满的结局,还有何用心?这一反转,在影片的叙事结构和人物的情感关系上,又能给我们带来哪些启迪?事实上,观众的惊讶感,并非因为剧情中缺乏铺垫、导演刻意营造惊喜,也未必是我们过于粗心,不擅长捕捉情感的线索。相反,影片中并不乏对于老朱精力旺盛的影射。从去饭店救场,到早起跑步锻炼,再到日复一日的给姗姗送菜,这些细节都为他最后拿出医院体检的健康证明,埋下伏笔。而我们之所以没有留意这些细节,一部分原因是自觉代入了中年男性的焦虑,很自然地去体认一个伴侣去世、独自抚养三个女儿的父亲的心路历程。这无疑揭示出观众所共享的某种文化焦虑。父亲地位和能力的式微,是文学中常见的母题,背后隐含着占据权力结构中心的男性焦虑。同时它也对应着东亚社会转型过程中,由于传统社会的解体与政治神话的破灭,引发的父权结构的瓦解。父亲形象的建构与坍塌,是80、90年代两岸电影中常见的主题。观众带入老朱的视角,当然无可厚非。只是当我们毫无顾忌的浸淫在这一母题中,恐怕无法反思其中蕴含的意识形态和时代情感。

更为重要的是,影片给予观众的视角并非全知全能,而是经常穿插着女儿观看父亲的眼光。这是一个远距离的、带有主观色彩的、蕴含强烈感情的观察。直到影片结尾,我们才发现,原来女儿一点都不了解父亲,她们提供的,恰恰是对于老朱的“误读”。三姐妹之间的视野本就存在分歧,在父亲和逝去的母亲的感情问题上,更是争持不休。家珍和家倩在父亲是否需要续弦的问题上争吵。而观点的不同,恰恰暴露出她们本人在家庭中的角色定位。女儿的视角,掺杂着她们复杂的情感寄托。看待父亲的眼光,自然有一厢情愿的代入。家倩是最独立自主的女儿,最先提出要搬离父亲家,也因此深怀内疚。在医院与吴叔叔的遗体告别后,她看到父亲拿着片子走出心脏病科,不禁开始担心父亲的健康,一时种种滋味涌上心头。于是,她选择辞去阿姆斯特丹的工作,留下来陪父亲。事实上,老朱去心脏病科,并没有任何不适,只是为了给梁伯母出示一份健康证明,让她成全自己和锦荣的婚姻。家倩对老朱的“误解”,源自离家出走的女儿对父亲的愧疚,也侧面表明她从未真正理解父亲。父亲是处于远距离的深沉角色,女儿并不比外人更能走入他的内心。家倩视角里的老朱,沉默、独立、好强,是神秘的、无法被参透的家庭核心。他只能在不同的框架里被阐释,却永远不会落实到充满欲念杂陈的尘土世间。换言之,父亲是女儿所仰望的欲念对象,是不会完全融入世俗体系的超验角色。他在女儿眼中显得行神秘而有距离,恰恰折射出父亲这一形象本身的无尽魅力。缺失味觉,欲望对象面临痛苦和挣扎,反而更能加深女儿的体认和理解。

我由此得以理解,为何李安要在电影结尾让老朱恢复味觉,并续弦生子。这并非简单地增加幸福感,而是要把父亲彻底地落实到食色性也的生活琐碎中,从而消解父权光环引发的想象与共情。与此同时,家倩不但承继父亲的事业,同时也获得了父亲的神秘光晕。影片结尾不但没有交代家倩的生涯选择,而且刻意模糊细节,拉远她和观众的距离。我们不知道她事业爱情的进展,只知道她去了阿姆斯特丹,同时在家做自己喜爱的烹饪。而这些都是影片中早已交代过的剧情,对进一步的理解并没有帮助。关于她何时回家,是否继承了父亲的老房子,是否延续着每周一次家庭聚餐的传统,都不得而知。在这个意义上,家倩不但是最像父亲的女儿,不仅继承了父亲的事业,甚至还窃据了父亲独享的象征地位。她超脱了饮食男女的结界,成为了神秘的、需要被反复探寻、窥视、体认的欲望对象。女性不再受困于阉割焦虑的束缚,不再迫切地填补欲望对象的缺失。相反,家倩被提升到神秘而崇高的父亲地位,一举消解了父权神话的迷思。行文至此,我已很难分辨,这是李安对于性别政治的高超理解,还是他努力想维持父权结构的延续,因此赋予家倩新的角色地位。不论如何,影片对于家庭结构的深刻思考,都给我们留下了十足的反思和自我审视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