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戛纳金棕榈奖得主《阿诺拉》已于上周正式上线。
在明年初的金球奖上,这部R级电影将成为另一部引发热议的R级片《某种物质》的最大对手。两部影片均获五项提名且其中四项(最佳音乐/喜剧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编剧)都是一样的,可见在评委心中,俩片实力相当。究竟花落谁手,不妨拭目以待。
但我想提醒大家的是:《阿诺拉》和《某种物质》除了都有大尺度镜头外,是两部完全不同的电影。
《某种物质》可被归为女性电影,讲的是过气女明星被喜新厌旧的名利场和追逐外貌的大众双双抛弃,在男权社会无处不在的歧视和催逼下自我厌弃、自我迷失并最终走向毁灭的故事。
而《阿诺拉》并非女性电影。虽然它有一个“灰姑娘梦碎”的故事外壳,想要呈现的却是牢不可破的阶层壁垒与有恃无恐的阶级压迫,批判矛头直指消费主义和资本霸权:万物皆可买卖、有钱便是主子(除了伺候“金主”伊万的阿诺拉,再想想为富豪夫妇苦哈哈打工的“寻人三人组”)
有人嫌影片前四十分钟的玉体横陈和数场床戏是在“物化”女性,是,那些的确算是“男凝”镜头,但肖恩·贝克有意于此——他就是要把阿诺拉和其他脱衣舞娘当“物品”来拍,以展现物质崇拜和资本主义对主体人的异化。
我们以开场的横移镜头为例:镜头扫过四位搔首弄姿的舞女和流连于她们胯下的顾客,最终定格在女主阿诺拉摇曳的身姿和迷离的神情上,此时片名和主演米奇·麦迪森的名字出现。它提醒观众:你正看到的是一件来自底层的“商品”——上流人物和整个社会眼中的商品。身为底层,就算你不是性工作者,你也要“物化”和出卖自己,那是你唯一的选项。
所以,只要不以道德成见视阿诺拉为“可耻”的妓女,而将她看作辛苦赚钱、加班加点的996打工人,就能理解肖恩·贝克拍摄这些大尺度戏的真实用意,他不为吸睛也不是同情,就是如实呈现这一群体真实的“工作状态”。
从阿诺拉与俄罗斯富二代伊万的交谈中我们得知:阿诺拉自己也是来自俄罗斯的移民,她的母亲和继父、姐姐生活在迈阿密。
为了更好地融入美国,阿诺拉给自己起了个美国式的名字阿妮。请回忆以下情节:当老板要她加班招呼“俄罗斯客人”时,她显得很不情愿。初见伊万后,阿诺拉也不想过多地讲俄语。后来,在和伊万的教父托罗斯打交道的过程中,她也很介意对方叫她的原名阿诺拉而坚称自己叫阿妮。这些都表明:阿诺拉对自己来自底层的移民背景十分敏感,千方百计想要摆脱这一身份。
如此看来,《阿诺拉》是部相当符合民主党价值观的电影(关注底层边缘群体+移民+贫富差距)。它最想说的是在2024年的美国,新移民就别想翻身了,人人都有“淘金”机会的美国梦已成历史——联系特朗普的上台,这点颇为应景。
关于阿诺拉何以沦落为脱衣舞女,影片未作明确交代,不管是走投无路抑或来钱快,阿诺拉不甘于这一身份而只想靠此捞钱、继而寻找机会谋求阶层跃升的心理是确定无疑的。请注意她和伊万以下这番对话:
所以,从“爱情童话破灭”的角度来解析影片是完全错误的。从始至终,阿诺拉都没真正爱上过伊万,伊万不是“爱人”而是能逆天改命的救命稻草,阿诺拉充其量对这个天真、大方的大男孩心存“好感”和“期待”而绝非“爱情”。
结婚,对阿诺拉不过是把心一横的一次豪赌。然而,她赌输了。
伊万也是一样:这就是个被彻底宠坏的巨婴。仰仗家族的巨额财富,他从六岁起便肆意妄为、闯祸无数。在他眼里,根本就分不清“游戏”和“过界”的区别。与其说他“爱”阿诺拉,不如说纯粹是迷恋对方“活儿好”外加能取得美国绿卡。
结婚,对伊万不过是又一次一时兴起的游戏。然而,他过界了。
伊万的教父托罗斯的话一语中的:“你不爱他,他也不爱你。”事实就是这样。
留心以下七处细节,有助于我们厘清阿诺拉和伊万的真实关系:
(1)
阿诺拉第一次在单间为伊万服务时,伊万即兴来了句“天佑美国”。可见这个纨绔子弟受够了俄罗斯和将要继承的家业。美利坚的“自由放纵”能让伊万放飞自我,这跟他后来结婚时大喊“我是美国人了!”和离开美国前失望地说“再见美国”是组呼应关系。所以,伊万爱的不是阿诺拉,而是美国。
在伊万说“天佑美国”的同时,阿诺拉吹起了口香糖泡泡——泡泡是个容易破碎的美国梦,象征阿诺拉此后的婚姻必以破灭告终。
(2)
俩人在伊万的豪宅第一次打炮。猴急的伊万一溜烟儿率先跑到楼上,此时他发现阿诺拉还在楼下,于是“绅士”地等待对方上来。
这张凌乱的大床与豪宅的奢华家居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我想肖恩·贝克是有意凸显这张床的“low”和“乱”——你说它像妓院的床也可以。这座家的高贵物件没什么属于阿诺拉(包括伊万爱不释手的烟壶和电子游戏),只有这张床“配”得上她。
当伊万甩了阿诺拉后,阿诺拉留在豪宅的最后一晚,睡的还是这张床。
阿诺拉望向窗外,可眼前的美景不属于她(穷人)而属于伊万(富豪)。同样的视线,她最终看到的是漫天风雪。
(5)
对金棕榈级的电影而言,哪怕是滚床单时说的台词,也不会是无意的。这段话其实在隐喻二人的关系:伊万跟阿诺拉约炮也好、结婚也罢,都是急性子使然,图的就是个不计后果的“爽”;而阿诺拉却对这段关系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她希望对方“放松点”,因为她想要“更持久”的关系。
正是在这场床戏过后,伊万突然向阿诺拉提出了结婚。
(7)
真是悲剧。伊万真正在意的其实是后两句:“这样我就是美国人了,我父母就拿我没办法了。”——他只是异想天开地以为获得美国身份就能甩开父母才想到结婚。伊万说和阿诺拉没钱也开心,可他怎么可能没钱?他又有什么时候不开心过?至于用俄语求婚,那是因为伊万就是俄罗斯人,那番话他英语说不好,和“阿诺拉的母语”没什么关系。
《阿诺拉》本质上就是一个底层人阶层跃迁失败,被打回原型的故事。正如影片的开头和结尾:来自布鲁克林廉租房的脱衣舞女在经历了“豪宅贵妇”的南柯一梦后,回到了她原来的处所——你打哪来的,便回哪去。
那底层人的出路在哪?唯有抱团取暖。伊戈尔与阿诺拉的“车震”戏码不能用“救风尘”解读——都是穷苦人,谁“救”谁啊?
作为底层打工者的伊戈尔对阿诺拉的态度一直都是:同情和尊重,以及些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好感。这可以解释当伊戈尔第一次听说阿诺拉的身份是“妓女”时,竟然笑出声来(他的笑不是歧视,而是感慨“大款真能玩”)。
阿诺拉一开始就强调自己与伊戈尔不是一类人,但伊戈尔却一眼识破阿诺拉是自己的同类。俩人在伊万的别墅共处时,电视上在播放环卫工连夜清扫的新闻,这暗喻了阿诺拉和伊戈尔都来源于底层。而屏幕之外,伊戈尔坦诚比起阿妮,他更喜欢阿诺拉这个名字。
影片最后,当阿诺拉出于职业习惯再次想到以身体来报答伊戈尔时(后者藏起了托罗斯拔下的戒指并交还阿诺拉),面对突如其来的吻突然怔住,先是怒不可遏地极力反抗继而伏在伊戈尔身上嚎啕大哭。
在阿诺拉过往的印象中,“与自己一样的人”就是一有机会要强奸自己的人——这来自她的成长环境和工作经验(这就是先前伊戈尔试图控制阿诺拉行动时,她表现出类PTSD激烈反抗的原因)。却没想到,自己向往的上流生活,实乃镜花水月;而自己拼命想挣脱的过往,竟是自己的“归宿”。
但这两个底层人真有可能爱上吗?最后的画面已交代了一切:她只是哭。俩人最终也没有吻上。
他们一个是同情、一个是委屈,只剩无助的啜泣和雨刮器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车窗外大雪纷飞。
好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