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莱利在The Winner Within的第一句话写道:“人类是具有领地意识的动物。我们都渴望划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当我们的地盘受到威胁时,我们会反击。在商业中,甚至在家庭生活中,我们都陷入了持续而巧妙的内斗之中:劳工对管理层——市场对会计——孩子对父母。”

韦斯·安德森是当之无愧的作者,是个能在市场里划出自己地盘的人:所有作品皆由Indian Paintbrush制作,不需要代理,Universal帮他第一时间在全澳洲上映《腓尼基计划》。无独有偶,他作品中的角色们也是寻找自己地盘的、具有领地意识的动物(甚至就是动物)。影片里通常有个manchild,还有一个安于做自己的小孩,有时这两个角色又是同一个人。至于他们联手对抗的东西,也是剧情的第一推动力:法西斯、禁狗令、报社关门、死亡——换句话说,时代变迁带来的一切。《腓尼基计划》也一样,不过对抗的东西更加私人化,直接变成了主角自己。借用黑白桥段回顾自己的一生,这种命运感和之前的作品如出一辙,但是更加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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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常见的观点:韦斯·安德森的风格名存实亡,如今只剩花里胡哨的设计和装置。

安德森的“花里胡哨”源于他对旧世界的思念,但并不意味着华而不实,迂腐的处世态度。要知道,他笔下的欧洲式角色们,无非就是一群苦苦追寻着过去亡灵的人(去世的父亲、报社老板、饭店老板)。安德森做的事,是把这些角色收纳进自己的立体书,和他们分享自己创造的精致异国世界,无论是日本、印度、还是动物世界。我觉得这是种温柔的宽恕——在安德森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能有一亩三分地,都能做自己。如果安德森是个迂腐的人,他就不会允许斯嘉丽·约翰逊表现出如此笃定,甚至拽到与影片整体气质格格不入。想一想《布达佩斯大饭店》里西尔莎·罗南的特写,那条疤那么美。再想到这次,塞普雷顿一巴掌扇飞摄像机,一次不够又扇了一次!十年前,观众通过摄影机凝视着一张有瑕疵却无比美丽的脸;十年后,摄影机狂热地接下了两计耳光。角色如此暴力地取得主观能动性,我印象中是第一次。对于观众来说,这个桥段可能无关紧要、充其量是安德森风的小心思;对于角色来说,我觉得更是种解放。

韦斯·安德森的世界在思考,在演变。

换个角度再来想这个问题:在看韦斯·安德森作品时,我们到底在期待什么?让人目不暇接的布景之下,有没有藏着更深的东西?那些用华而不实,实则经不起推敲的场面调度,以及闪闪发光的明星面孔催眠观众,并让观众痴迷于讨论奇观和形容词的作品,因为其毒性之大,观众的应激反应也更大。而《腓尼基计划》干净到除了那两记耳光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但那却是用来惊醒观众的两记耳光。所以,比起《罪人》或是《编号17》,我更期待《腓尼基计划》,也会更加无条件地去喜爱《腓尼基计划》 。能否接受暧昧、勇于提问、愿意辩论,是感受电影作者作品的第一要义。无论是布列松、弗里茨·朗、以及今天的韦斯·安德森,尽管他们的形式不变,但其他的一切永远在不断变化。他们抛出了各自的思想,由谁来接住?——“作者已死、读者诞生”,就是这么一回事。《腓尼基计划》是今年最好的电影吗?说“是”的人也许只占小部分。用蹩脚的“幽默”短评,和时髦标签(“小品”、“英语听力”)就能总结韦斯·安德森的现状?肯定不可能。实际上,那些短评真的在评论吗?是在麻痹吧。麻痹自己的浮肿内在,毕竟他们的身子已经无法接收细微的诗歌之震颤。

当然,也有观众看电影只是想找些消遣,或者渴望从文本上找一些迎合自己价值观的修辞手法。对于这两种观众,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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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一想,《腓尼基计划》中的篮球桥段算得上是神来之笔。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开始关注电影里的体育元素。以下是我能立刻想到的好例子:《一世之雄》里卡格尼吹罚了篮球比赛;《夫君》开头葬礼后的篮球;《榅桲树阳光》的广播里,国际战争报道完毕,紧接着介绍了马竞和巴萨的比赛;《女人就是女人》里,布里亚利一边听西班牙德比的广播一边扫地。

电影也许是体育?富勒说:“电影是战场,电影是感情“,体育也一样。布列松的电影完美、冷漠、无可挑剔,就像赖斯对战皇马的两脚定位球。《牺牲》的结尾——积攒了两小时后的彻底绽放——就像吉米·巴特勒对雄鹿队的惊天绝平,看得我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

为什么要在电影里插入莫名其妙的体育桥段?其实这本身就是在故意打乱电影的叙事规则。为什么是帮派大佬吹罚比赛?葬礼后有篮球?战争和西甲放一起?有一点值得注意,和电影一样,体育从来不是逃脱现实的手段。它们更像一种乐观精神、一种纯真:电影和体育把世界交到了所有运动员,导演,和观众的手中。于是我们能这样说:电影和体育都在重构意义。是重新发现现实、面对现实。换句话说,是承认:生活就是这样,但我们还有体育和电影。我们能够抛弃“约定俗成”的规则,组建自己的规则。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东京物语》,原节子面向镜头,淡淡地承认世界就是那么令人失望。还有朱丽叶塔在《卡比利亚之夜》最后的腼腆一笑。安德森提醒了我一件事:如果世界就是这么回事,那就用电影或者篮球决定一切——约定俗成的规则不再有效,世界就此终结,但是故事开始了。汉克斯进球后,默瑞回头看向镜头的那个神情——很难形容,但我很能体会他的心情,外表之下肯定很激动吧。

帕特·莱利又写,“只有经历过风浪的纯真,才能对抗当下如此猖獗的愤世嫉俗与悲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