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5日,一个平常的星期一下午,贾宏声选择从小区的高楼一跃而下。
曾经那个走到天坛公园,一遍又一遍呼喊着“贾宏声,坚持住!”的人,终于还是没能承受生命所赋予他的痛苦与骄傲,在这个令他疲倦的世界中,在找寻生命意义的路程上,迷失了自己。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整整12年。
《昨天》于2001年9月4日上映于威尼斯电影节,时至今日,恰逢21周年。这部以相对客观的方式来呈现毒品、虚无、抑郁与抗抑郁过程的“伪纪录片”,其中所有的角色均由生活中真实的人物原型扮演(只有贾宏声的妹妹因故缺席,无法出演)。
影片虽可看作是贾宏声私人式的回忆录,但作为影片的中心人物,贾宏声并无丝毫顾忌和遮掩之意:因吸毒、戒毒与自我否认带来的虚无、不堪(自然,还有显而易见的痛苦)都被导演张扬揉碎扬洒在影片各处。
真诚赤裸之余,贾宏声仿佛透过银幕对观众发出一张渴切却不无高傲的邀请函,上面写着:“你有兴趣认识一个更立体的贾宏声么?”。
文:ego
责编:骑桶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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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我,贾宏声是谁」
“我叫贾宏声,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是个演员,热爱摇滚乐,爱列侬和罗伯特普兰特,曾经想成为一个有名的演员,也想组建一支伟大的乐队。”
这是贾宏声给自己的定义。
作为一个演员,使他出名的是跟娄烨合作的《周末情人》、《苏州河》两部作品:其间萧条的身段、深沉的眼神已然成为了他的名片;
作为一个歌迷,他热衷于追捧The Beatles与Led Zeppelin等摇滚乐队:只期望通过音乐的介入来获得片刻的解脱。
除去这些标签,他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爱吃面条,爱吃鸡蛋,爱穿时髦的衣服,可以给影迷签名,也可以哭,也可以笑,受不了的时候还可以求人。”
他可以是善良单纯的,面对好友对蚂蚁的捉弄会感到生气,甚至会像小孩一样咬下一块苹果送给蚂蚁,这在旁人眼里可能会觉得幼稚可笑;
他也可以是固执自守的,渴望他人的肯定却笃定交流的无法达成,只能用所谓“一定要比他们都强”之类的念头来滋养着极度空洞的虚荣;
有些时候,他可以变得冲动暴力,对父亲大打出手,对家人朋友恶语相向。
《昨天》里的他是好与坏交织、善与恶并存的,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活生生的人物。
「You talking to me?」
《出租车司机》是马丁·斯科塞斯的代表作之一。影片主要讲述了因种种原因而无法融入正常社会的出租车司机Travis,在生活中经历多重打击后感到心灰意冷,并执意要“干一件大事”——刺杀议员以“证明”自己......
贾宏声似乎很喜欢这部电影:门上贴的是它的海报,家里的电视上也一遍又一遍放着它的dvd,他甚至会在片中模仿着Travis的动作——这里达成的是两部电影中角色精神世界的互文——陷入深渊底部的贾宏声把无所适从的自我投射到《出租车司机》中的Travis身上:一个孤独又矛盾的失意者。
“在我的一生中,寂寞总是如影随行,无论是在酒吧、车上、人行道、商店,紧追不舍,我无处可逃,我就是一个孤独的人。”
这是Travis的自白。他总是在夜晚开车,看尽了城市的虚伪、繁华与肮脏,他对一切都愤愤不平。他厌恶这样的城市,却又试图在这“霓虹沙漠”间找寻一席之地。
贾宏声也是如此。看着来往人群中一张张漠然的面孔(“如幽灵般浮现”),他会失控地大吼:“你们都是傻boy!”,嘲讽他们“不过是一群毫无目的、东奔西跑的白痴”。
但事实上,吼叫是因为自己也正被埋葬在无法解释的迷茫中,痛苦是因为自己也捉摸不透存活于世的意义。他们无疑都是孤独和矛盾的,只因为自己的选择而不同:是倔强地痛苦地活着, 还是混沌地平庸地行走于世。
在《出租车司机》中,Travis本可以跟自己喜欢的女孩更进一步,却因为他迟钝地将约会地点定在色情影院,而使暧昧关系走到尽头。这完全是他狭隘的“圣母妓女情结”在作祟,原因或许可以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解释为某种无意识的自我毁灭倾向——相比于女孩的青睐,他觉得自己更应得的是女孩的轻视;
每天说着要加强锻炼维持健康,却在早上用白兰地泡麦片麻痹神经。Travis在潜意识中主动地将自己置身于他所厌恶的一切败象,从而进行某种自认为“被动”的堕落,以致能为他最终妄图达成的自杀式荣耀(suicide glory)寻找托辞。
这样一种人格倾向多少也能在贾宏声身上得到体现。他坚信自己是绝对孤独的,而造成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是他强行将精神与现实二元对立,无视着外界发出的各种交流信号;
十分反感别人对自己的误解,却执拗地拒绝作出任何必要的解释;即使想尝试挽回自己演艺事业上的失败,但还是用强烈的自尊回绝所有可能的机会;他知道自己会向往着简单的生活,却又深陷“自恃不凡”的狂梦无法自拔。
他用无理的沉默激发着与父母及朋友的矛盾,等到冲突真的一触即发时,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印证自己的想法——我是被抛弃的,是不被理解的,从而继续选择独自沉溺在个人的精神世界之中。
或许贾宏声与Travis一样,两者都在看似反抗这种痛苦的同时不自知地“享受”这种痛苦。
当Travis戴着自制的手枪装置,站在镜前做着自我神化的杀戮幻想时,那一遍遍重复的“You talking to me?”是否也是贾宏声内心深处的呓语?
「我是列侬的儿子」
“我的身体像一片衣服一样铺在地上,四周的嘈杂声一下子消失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当耳机里响起第一个音符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世界上最蓝的一片天,很纯洁,很残忍,轻轻一下就让我彻底崩溃……”
贾宏声第一次听The Beatles乐队的Yesterday是这样的体验。“我感觉可以用蒸发感这个词来形容”,他在采访中说到。
同歌词唱的那样: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突然间,我已不再是曾经的自己),当他睁开双眼看到那片蓝得不真实的天空时,一切都不一样了。列侬的歌声仿佛教堂中的福音和祷告一般,以一种近乎“宗教信仰”的色彩带给了贾宏声许久未有的平静。
这种因艺术而产生的“美”促成了人内在的和解。
音乐之所以能产生拯救的力量,或许可以用康德的“反思性判断”作出解释:此刻的贾宏声放弃了“每时每刻在道德与自私、理性与感性的冲突之间权衡利弊,最后压抑欲望做出让步”的执念,当时所有的拘束与取舍不复存在,他只是纯粹地感受到“美”带来的内心平静。
音乐带给贾宏声的“审美愉悦”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他的身体里发挥作用,此刻他要面对的不再是自身的一部分战胜另一部分的结果,而是二者在身体内达成的和解,他所获得的解脱是冲突的停歇,是在自我之消失中感到了自我最完整存在而生发出的由衷感激。
那年贾宏声十二岁,父亲是当地话剧团的演员,在当时大火的舞台剧《万水千山》中担任男主角。
“我在那里看着,看我爸会是什么样子。他压力非常大,但是在台上的表演十分出神入化,我当时在想,一个人有这样的能力去应付所面临的这样一个东西,我觉得这是很令人自豪的。”
贾宏声曾在采访里谈及父亲。小时候的他与父亲无话不谈,父亲舞台上的风光也造就了贾宏声成为演员的梦想,但他们可能从未想到,十几年后父子之间会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贾宏声从对父亲的崇拜到精神上“弑父”的转变并不是毫无原因的。
“你快乐吗?”“你听得懂吗?”“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吗?”每当他发出质问,父亲总是茫然又无助地摇头。那刻的他,已经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昔日仰慕的绝对“男主角”,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弱小的、未曾反思过自己的中年男人。
至此,他不再满足于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整合到这个家庭的象征秩序之中,他知道自己早已对这一秩序的精神依托——他的父亲失去了信心。
不论是列侬还是他幻想出来的那条“龙”,都体现着他所面临的身份认同的困境。离开了“家庭秩序”的他在自己精神世界里踽踽独行,而外界对他各式各样的非议更是再度破坏了他仅存无几的安全感。
所以自我防御机制开始迫使他为自己重新“塑造”偶像,以满足对理想自我的投射,并把自身难以继续承载的自恋/卑由内向外延伸为对这一崭新的父性大他者的盲目崇拜,即重新臣服于另一个貌似更强大的象征秩序,以此再次获得被庇佑的感觉。
他如神话般无条件地仰慕着列侬,也许只是不愿低头面对现实生活的失控残局。
扒开一层又一层的虚无外壳后,他如同婴儿一样蜷缩在狭小的病床上,仿佛重新回到母胎中一般,抹着眼泪轻声喃喃:“你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人。”
“我还是我自己的,我觉得应该这样去说的,生活是我自己的,《昨天》也是我自己的,那张那么大的列侬照片也是属于贾宏声的,我并不是谁的儿子。”
贾宏声在7年后曾再次提及这部电影,他已然意识到“贾宏声”应该是由他自己来书写的。
就像是《昨天》的结局一样,貌似一切都在变好,所有的混乱都将回归正轨,不过现实还是打破了幻想。
虽然他依旧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们纠结于他的释然是否真实已经不再必要,起码他为生而努力过,他听过最伟大的乐队的专辑,看过最蓝最纯洁的天空,也为我们留下了属于他的《昨天》。
「坚持住,贾宏声们」
LetItBe音乐:BeatlesCoverBand-40BeatlesClassicHits
片中贾宏声躺在天桥下时,他念起了《Let It Be》的歌词,这一段十分令人动容,萧瑟疲惫中滋生的却是倔强的希望,他也许是想把这段话送给那些像他一样的“贾宏声们”:
当我发现自己处于烦恼之中
他来到我的身边 为我指引方向
顺其自然
当我深陷黑暗的时空
他站在我的面前 为我指引方向
顺其自然
所有伤心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将会有一个答案
顺其自然
即使他们将要分离
他们仍有机会看到一个答案
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