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个月居然又想写长评了。有时候看完一些电影也会有思路,但要么因为懒,要么因为想法太繁杂不够系统,智识水平不足以支撑逻辑,所以总也没法把感受发展成更多的语言。平时写的短评大多数时候并没有促进思考或是把片中的一些东西弄明白,很多时候是灵光一现的花言巧语。昨晚看完电影之后,因为想弄清楚一个影评的意思,和q宝聊起来,在这种处理迷惑的过程中反而产生了顿悟。
乍一看这个故事非常像心灵哲学领域“黑白玛丽屋”的那个思想实验。一个数十年与外界绝缘、全然封闭的人,除生理维持外不存在任何与世界的交互。这很容易让人思考活着的极限是什么,或者说,当活人的能力被剥夺到什么程度,会让我们对其是否算作活着表示怀疑(想到了另一个案例,是江户川乱步的《烟虫》:一个斩断四肢失去行动能力和全部感官的人,或者说非人)。如果这尚可称为是在“活着”,那么当情境发生改变,这样长的一段时光能被界定为什么。而在极端的心智蒙蔽之后,他不但在训练和传授中复苏,甚至产生了诸多惊世骇俗的见解。那是一种未经主流文明驯化的理解。
我主要关注和好奇的是卡斯帕尔这种纯真之眼的来源。在他经历的诸多境遇中,使他产生这些理解的最根本因素是什么。
目前想到的一种答案是,因为他对世界的感知和对知识的获取是同步发生的。这是一个时间顺序问题。短短两年,他就能读会写,精准表达自己的感受,这种知识层面显著的提升是建立在他作为成年个体的潜能上的,这是他和真正的婴孩的区别。一个晚慧的成人就相当于一个早慧的婴儿。实际年龄的心智潜能使得他的发展成为可能。但与此同时,他还经历了孩童般与世界的交互的过程,或者说经历了一个虚拟的童年。在他全然封闭的那段生命中,他对于花草、动物等自然事物乃至空间、透视等抽象领域都是没有感知的,重见天日后,他的知识增长伴随着对这些东西的同步认知,因为二者都是全新的,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抛弃感受和体悟,知识和知觉因而辅助彼此,对事物的感性理解帮助他构成那种凌驾于主流知识权威之上的、属于自己的知识。这些知识中的感官体验没有被压抑,这也是卡斯帕尔脑中那些灵知色彩的来源。(quote q’s:先验知识就像考古,它一直在土里埋着,但需要我们通过提升自己的学习能力去发现)
但正常人(或者说我们)的成长模式是,孩童时代先对周遭的事物产生很多很好的感觉与认知(这或许可以解释孩子写的诗为什么总是带来一种对世界的新鲜阐释视角),进而不遗余力地专注于增长那些依靠言语、逻辑的知识,最终知识的增长阻碍和蒙蔽了对那些基本事物的灵性感知。在这样一种文明的语境下,理性知识通常是对感觉的毁坏。
我想到电影一直在轮流展示或者说处理三个方面的活动。第一类是知觉/感性活动,镜头总是落在自然环境的葱茏和潮湿。第二类是知识/智力活动,往往呈现为居家内景,整饬洁净。第三类是劳作/技艺,主要是“织毛线”的意象。影片中共有两个人实践过这种活动,一个是教授家的女仆,她的多次出现都伴随着织毛线的动作;一个是卡斯帕尔,他在上流阶级的聚会上开始织起了毛线,惹怒了伯爵。
在女仆织毛线的几个场景中,一次是卡斯帕尔在餐桌与她对话,卡斯帕尔询问她“为什么女人只会编织和做饭”,没有得到回答。紧接着他提到了那个关于沙漠的故事,但他只知道故事的开头。女仆转述了教授的话,“你应该等到知道故事的结局再讲”。在影片的结尾,他讲了这个只有开头的故事,可是他讲的几乎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如果一个听上去很完整的故事其实是一个“开头”,要么它之后的故事其实并不重要了,因为开头其实已经道出了它自己的一切;要么,这意味着每一个完整故事的每一个局部其实都有自己的结尾,就像卡斯帕尔此前“非人”的人生若没有迎来转折,那么这开头其实就是终局。
被卡斯帕尔激怒之前,伯爵正在酒会上给来宾分享自己的旅行,使用着体面动人的用词与叙述。他被卡斯帕尔对一种“低劣”劳作的模仿激怒,这种怒火既是性别的,也是阶级的,更是文明的。语言的逻辑和劳作的逻辑再度对立,而所谓原始的劳作,也恰恰是人们心目中知识增长所暗含的舍弃之物。但对于一个真正的人,一个介乎世界与自我之间的人而言,心-脑-手并无等级之分,它们都是帮助迫近真实的同等重要的手段,卡斯帕尔的“真”也体现在此:他以纯粹的冲动做事,不因现代文明的枷锁而抑制对某些活动的追寻。
《伊西斯的面纱》中提到自然和想象之间的联系。在人文主义中,想象的力量逐渐被正名,内视(vision intérieur)的想象活动本身被认为能产生可见的结果,例如罗吉尔·培根的“自然服从灵魂的想法”,也有观点称某种无形的、非空间的东西是可见宇宙的成因。这样的思想倾向使得想象逐渐摆脱了低劣的地位,成为一种源于上帝本身的创造性力量。
那些对世界的温柔想象,最终将整合起你同步获取的语言能力,织毛衣等手工劳作的触觉,看到自然之美的纯粹欣喜的心。它们是先验的,是生命亟待揭露的,也是那类“粉饰”的文明所侵蚀与亵渎的。它们本应融为一体,可为什么学习知识的过程,让我们蒙蔽了那种纯粹热切的感觉?如果能够拾起这些感觉,那么语言就不再是处理逻辑的空洞工具,它本身是一种抒发,像是隐没在表皮之下的痕迹。正如教授问卡斯帕尔听完钢琴曲后的感受,他说的那句:The music feels strong in my heart. I feel so unexpectedly old.
电影的结局很像余华的《现实一种》,也令人想起爱死机中的《溺水的巨人》。当身体(Leib)仅存躯体(Körper),人们急于从这静止的遗迹中挖掘生命的历史。《现实一种》详细描述了死刑犯每一种器官被各科医生肢解拆除另作他用的过程,《溺水的巨人》中,巨人尸体确凿无疑的存在之震慑只持续了两天,就让位给了渺小人类毁坏和践踏其躯体的本能。而《卡斯帕尔》中,得到那无法确证的答案使人心安:卡斯帕尔不过只是有器质性的畸形。得到解答的人们心满意足地展开了新一天的生活。卡斯帕尔那令人不安的生命已经完结,但他口中的那些寓言里,人类的命运依然未卜,因为他只讲述了开头。
电影的主题很难不让人想到今年相似题材的新片Poor Things,它们都讲了一个启蒙的故事,从一个孩童式的成人对世界的探索来描写人类之景,但Poor Things的底色里有一种暴力,有某种不舒展的东西,而卡斯帕尔的故事弥漫着一种超然而柔和的风,被一种古典田园式的空气,一种气氛所笼罩。
眼眶在卡农的旋律中逐渐湿润。那些纯粹感性的、起伏的画面和空镜,带给观众的是一种知觉式的体验,那仿佛就是卡斯帕尔眼中的景象。影像里的树木与荒原,卡斯帕尔纯真的脸,令我想起了我在波屯每天出门必经之路上的树。而我们之所以能藉由他的眼观看那些事物,是因为电影这种形式。他靠真实的眼去碰触真实的世界就产生了那样一份先知般的体验,而作为“凡人”,我们唯有通过电影这种特殊的视觉动力源去迫近那种“灵”,依靠特写,依靠时间的节奏,依靠影像的重组带给我们的那种气息。《卡斯帕尔》采用了非常原始和直接的剪辑与叙述,却真切地渲染出与世界交互的那种玄妙。这是电影的形式与内容之间最好的一种关系。如果电影没有办法表现出先验知识的样貌,它至少可以代表一种纯粹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