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大一時候寫的,現在真的沒眼看!!)

是枝裕和的電影往往懷疑制度/血緣等外在于情感的因素同親情的強行相連。他從不視血緣親情為理所當然,就像《小偷家族》中的一家人毫無血緣紐帶,但卻緊密地維系在一起,最終的悲劇也體現了親情與制度的對抗。他們沒有法律上名正言順的資格繼續維系一個家庭,所謂為社會代言的那些角色,如警察、社會工作者,對于事情的判定常常有悖行事主體的立場。在《如父如子》中,對于抱錯的孩子究竟是否要回到血緣父母家,是枝裕和也給出了他的質疑。這往往會引發對“親情何為”的思考。在《無人知曉》中,這個家庭由一個母親與四個孩子組成,四個孩子分别有着不同的父親。當母親離開,一個隻由未成年人構成的關系到底能否稱作一個家庭?孩子們成為了法律意義上的孤兒,然而,正如片名所言:無人知曉。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監護人已然缺失,屋内停水停電,在繁華的城市中如同原始人般匍匐生活着。

在電影的調度中,我們能感受到對福島明内心的描繪。在母親與福島明向房東自我介紹時,母親一直在說話,講謊言時已經可以沉穩如常,但攝影機并沒有直指說話人,而是越過母親拍攝福島明的側臉。這張側臉上顯示出一種表情的不自然。也就是說,鏡頭将場景主體由說者讓渡至聽者,當孩子明知母親的謊言卻仍谛聽如常,這将造成一種怎樣不自然的成熟。重擔在無聲之中體現于福島明的側臉輪廓中,預示着未來即将發生的事情。

電影中一個重要的意象就是旅行箱。旅行箱本身就代表着漂泊不定之義,它們帶着無法控制自身的輪子。在颠簸的車廂中,如果沒人看管,就會在不勻速的行駛之中搖擺不定。這些被塞進箱子裡帶進家中的孩子,像是被“抛入”一個環境,承擔着命運給他們的一切。對于本不應在如此年幼面對的境遇,他們隻能全盤接受。

與此同時,光線的運用也頗有深意。比如家門前的走廊裡一直都沒有燈光,不論白天夜晚都被陰影籠罩。再者,電影中在各種窗戶上運用了倒影,将窗戶的功能引申為了鏡子。比如,明順着家的窗戶往外看,窗外景色的倒影印在他的臉上。以及,明帶着妹妹的屍體去埋葬時,列車窗戶上映出的高樓夜色,似乎将妹妹的悲劇與整個文明而雄偉的世界分隔開。第一次出門時,三人背光。結尾,小雪死去,四個人面朝光。或許預示着無人知曉的事情漸漸土崩瓦解,他們的命運注定将暴露在陽光之下。

是枝裕和深谙情感克制之道,從未極力煽情與渲染苦難而引起人的所謂“共鳴”,因為其實共鳴是根本不存在的,這時就要說到此處真實事件的局限性。是枝裕和對這件事情的了解,也是通過1988年對西巢鴨棄嬰事件的新聞報道。新聞是無生命的,它選擇事實(或表面上的事實)來報道,而更深層次的當事人的心理以及造成它的社會因素,都不是新聞的探讨範疇。而這兩點,正是導演所達成的突破。

電影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孩子們在陽台上種花的場景。他們已經沒有水喝了,但這并沒有令他們屈服于苟且。我們能夠得知,他們有着許多自己渴望擁有的東西,明的棒球帽,京子的鋼琴,他們渴望但又無法觸碰之物,是最本然的、對于殘酷童年的指認。每一個孩子都有一個标志性的物件,這些物件似乎可以解讀為童真的外化。對于京子那是鋼琴,對于小雪,那是兔子。在小雪意外死去時,有一個場景,近景是小雪的手,遠景是兔子。小雪的手此時已經是屍體的一部分,透過鏡頭也能感受到僵硬,但背景中卻沒有孩子的哭聲。

在小雪死後,有一非情節片段,畫面是虛化了的、泛白的建築、餐館、街道,一切的文明。是枝裕和的高明之處,是小雪死去後,再也沒有讓她的臉出現過。這種選擇看似是導演的選擇,其實是模拟了孩子們的選擇。孩子們不得不懂得死亡的意義,但他們不想将之與妹妹建立聯系,隐沒臉龐,是隐沒一個人的個體性,她可以是每一個人。

電影中出現了一次時空的超現實:在開頭,福島明在列車上抱着一個粉紅色的旅行箱,他的T恤破了很多洞,頭發顯然是因為多天沒洗而粘在一起,繼而是他與母親光潔有禮地問候房東夫婦的鏡頭,可見這兩段并非在時間上相連。後來,在結尾,才發現了與開頭重合的情景,繼而我又把進度條拉到開頭,發現那個小小的箱子裡裝的是死去的小雪,而明一直在撫摸着箱子。這種時空的分散與相接,為電影轉折處的情節提供了一種張力。

日常是一種對真實的在現,電影中對于日常的刻畫,不僅是現實主義情節劇的必經之路,還是日本電影風格傳統以及故事的自身要求。

在電影中,雖有配樂,但大部分時候,環境聲都很強勢。地鐵站的背影配有嘈雜的背景聲,長時間地出現。同時,對話的深層含義也格外透明。比如小雪裝不進箱子了,是“阿雪長大了”,以及明說“今天早上我摸了一下阿雪”,後想說“就像……”,但未說出來,是因為這什麼都不像,而無論說它像什麼,都是弱化了其中的殘酷。天亮了,兩個人在墳墓前靜立,遠景是現代文明,近景是一個生命的消逝,音樂響起。

我們可以做出許多假設:假設沒有一個明一樣的孩子能夠自立,那麼母親的離開近乎屠殺;假設母親在家中,那麼小雪大概不會因摔下椅子而死去。但是無論何種假設,都指向了這讓人疑惑、幾乎無解的處境。制度與個體的沖突,情感與血緣的沖突,童真與殘酷的沖突,無人知曉與昭然若揭之間的距離。

在電影結尾,又是輕快的音樂響起,仿佛在這之前什麼都沒有發生。在四個人迎着陽光的背影定格之前,幾輛車在前景經過,擋住了他們。嘈雜的發動機聲音傳來。生活難以如此繼續下去,沖突一直存在,但更重要的,是讓更多的人面見這種沖突。沒有紀錄,沒有知曉,也就無法解決,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