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海上钢琴师》的人,大概都忘不了以下这组镜头:

海面掀起滔天巨浪,邮轮剧烈颠簸。初来乍到的小号手麦克斯晕船了,迷失在迷宫般的船舱中。此时,1900泰然自若地出现,牵引麦克斯来到金色大厅。

俩人并排坐到钢琴前,伴着1900浑然忘我的演奏,钢琴开始在光滑的地板上自在地滑翔。他们霎时化作黑暗中的欢乐舞者,就像两条在暴风雨中顺势而游的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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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多年后,我才把以上这个场景想明白:面对人生的意外与困厄——就像那不期而遇的恶劣天气与惊涛骇浪,何妨听之任之、来之安之,不要否认、更不要抵御,你能做的,就是放开束缚(解开拴在墙角的钢琴卡扣)、“随波逐流”。

“随大流”的意思不是放弃,而是如陶渊明所说: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好,既是活得如此豁达通透、超然物外之人,1900为什么偏不下船呢?绝对的自由意味着“无所待”,1900的确能对一切说“去他的”——除了那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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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可以从历史与哲学两个维度来解释。

要弄清1900为何不下船,就先得看清弗吉尼亚号是怎样一艘船——那是艘横穿大西洋,来往于欧洲和美国的豪华渡轮。船上坐着的除了少数富人,更多的是失意、失落的底层大众,他们都是前往美国的新移民,因在旧大陆的生活难以为继,才渴望在新世界闯出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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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erica!”——那一声声划破天际的大喊,继而万众沸腾的场面,既象征着美国梦的崛起,也宣告了古老欧洲文明的没落。

托纳多雷生怕你不理解他的意指,因此在影片开场便浓墨重彩地刻画出美国梦的感召力,之后又几次三番插入了同样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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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中的翘楚,是那些曾跟1900合过影的人:爱因斯坦、弗洛伊德......无数原属于欧洲的“最强大脑”将最先进的科学和技术带到了美国,加速了美国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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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看“1900”这个名字,它标志着两个世纪的交替:正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超越了曾经的“日不落帝国”,一跃而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待到二战结束后,历经战火、满目疮痍的欧洲更是被美国狠狠地甩在身后。

这下,知道弗吉尼亚号和1900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了吧?那艘船,就代表欧洲;而在1900身上,你能看到欧洲“死不服输”的文明倔强和最后的精神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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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楼空的破败船舱象征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欧洲文明

还记得片中那场重头戏——斗琴吗?一方是“海上钢琴师”1900,另一方则是爵士乐的发明者Jelly Roll Morton(历史上确有其人),这是欧洲和美国的PK,因为爵士乐是美国的音乐,它诞生在美国南部城市新奥尔良。在挑战1900前,黑人钢琴家狂妄地叫嚣:“我才不在乎什么欧洲,我踏上这艘破船,无非就是为了与1900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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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纳多雷是个“乡愁”很重的导演,观其作品谱系,我们能提炼出四大元素:童年、初恋、故乡西西里岛和电影院。在他最富盛名的“时空三部曲”中,《天堂电影院》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都涉及童年、初恋和故乡,《海上钢琴师》貌似只有童年和初恋,但那艘大船,难道不是1900割舍不下的故乡么?

以上所言,是从历史和作者论的视角来解释1900为何不下船。但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就是它不存在唯一解。刨除历史隐喻和导演生平,单看这个故事,人也会被1900矢志不移的坚持打动,为什么?

——因为这是个集理想主义与古典精神于一身的角色,这样的人物,如今的大银幕上几乎没有了。

1900的身世和履历确实极端,但不妨扪心自问:一个被世界抛弃(被奔赴新世界的亲生父母遗弃、没有名字也没有出生资料)的人,为什么要接纳这个世界?一个生来就属于大海的人,为什么要踏上陆地?(想想吕克·贝松的《碧海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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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基本是个哲学问题,可吊诡的是:1900已经在海上了,且一辈子都在海上。

我拿《庄子·秋水》中“望洋兴叹”的故事来做说明吧:黄河之神“河伯”一度因己之大而沾沾自喜,直到顺流而下,看见浩浩汤汤、无穷无尽的北海后才发现了自己的渺小,从而发出“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的感慨。

海,对“河伯”是有吸引力、有教育意义的,可对海神“北海若”却习以为常。我想: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北海若”一定活得非常孤独、乃至无聊。

你让“河伯”学习“北海若”可以,哪有说“北海若”当腻了转而体验一把“河伯”的人生的?——他体验不了。

女孩的父亲,乃至所有劝1900下船的人,都是河伯;而1900,就是北海若——“他知道怎么阅读,不是读书,每个人都会读书,他会阅人,能发现人身上的一切细节。地点、声音、气味,他们的家乡、他们的故事,身上尽显的一切。他不但读,还把一切信息编成目录,整理后,填入他脑海中那副无边际的地图中去......他观察世界,窃取世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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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发1900“人生无限”的哲学观,他最终是这么消化的——这段对麦克斯发自肺腑的倾诉的感染力是如此之强,在此全文呈现:

“并不是我看见的东西让我停下的,麦克斯。是我所没看到的让我停下,你能理解吗?在那座漫无边际的城市,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尽头。我看不到事物的尽头、世界的尽头......

譬如说钢琴,琴键有开始、也有结束。你知道琴键有88个,琴键是有限的,但你是无限的。在这些琴键上创作的音乐,也是无限的。这个我喜欢,我能接受。

但在舷梯上,我仿佛看到了成千上万个琴键,它们永远没有尽头。在这个无限大的键盘上,你根本就无法演奏。你坐在了错误的钢琴前,那是上帝的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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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的人生”不会带来无限的意义,反会沦为彻底的无意义。

如果你将“千万条街道”不看作主动选择的意义,而仅仅视之为盲目的欲望,那就更好理解了。但凡有机会满足,人的欲望便永不餍足,无穷无尽的欲念只会令自我迷失,让人堕于黑暗。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还少么?

若你还不理解1900宁为玉碎的偏执与极端,那我想说:类似的人,历史上真有。在这个虚构的艺术天才身上,能看到太多伟大人物的影子。

康德不就是么,这个古怪的德国小老头,一辈子没谈过恋爱、没离开过他的老家科尼斯堡——科尼斯堡就是他的弗吉尼亚号。可作为哲学史上划时代的天才,他留下了彪炳千秋的“三大批判”还“顺便”发现了星云。

如今想找个一辈子没离开过家的人恐怕是不太容易了,“说走就走”、“行万里路”的更大有人在。打开抖音你就知道:无数旅拍者的足迹那真是遍布七大洲、四大洋,就连非洲的“原始部落”都有人闯。

然而,相较足不出户就看见“星云”的康德,现代人跑得再远,看见的还是抖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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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戈里·佩雷尔曼和母亲

至于片中让1900一见倾心的女孩儿和那从未说出口的爱情,又让我想到了但丁和贝雅特丽齐的故事。

“这个时候,藏在生命中最深处的生命之精灵,开始激烈地颤动起来,就连很微弱的脉搏里也感觉了震动。”——但丁如此描述他初见贝雅特丽齐时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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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偶遇贝雅特丽齐(亨利·霍勒迪)

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爱,是一种精神上的爱,超越世俗、超越肉体的柏拉图之爱,这份爱陶冶了诗人的情操、洗涤了他的灵魂,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再后来,贝雅特丽齐嫁了人,年纪轻轻就死去了。怀着对贝雅特丽齐的无尽思念,但丁创作出伟大、不朽的《神曲》。在《神曲》中,根本就不知道但丁“爱”过自己的贝雅特丽齐化身上帝的使者,引领诗人走过人生的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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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嫌1900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单相思”行为“懦弱”的,是不理解一个已然消逝的时代和时代中的人:

这是古典主义与讲求实际的“现代精神”的区别。

古典主义爱情,是理智与克制,是责任与隐忍,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欲言又止,是坚贞不屈的一眼万年。

想想那些昔日的爱情经典:《罗马假日》、《小城故事》、《纯真年代》、《廊桥遗梦》、《长日将尽》、《日瓦格医生》、《查令十字街84号》......它们的男女主角,要搁今天的“眼光”和“标准”看,那也是“不够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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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桥遗梦》

《长日将尽》

就和上述电影一样,《海上钢琴师》也是部“过时”的电影,它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理解能力。而这,当然不是《海上钢琴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