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少年的成长之诗:评《苍鹭与少年》
廖伟棠
《苍鹭与少年》不会是宫崎骏的封笔之作,反而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少年人格之形成史的、混杂着苍然和青涩的诡异之作,这种诡异,让观众重遇曾在《千与千寻》里遭遇的不适。
对于宫崎骏来说,没有所谓的“晚期风格”,少年心气从他的第一部签名式长剧《未来少年高立》开始延续至今,中间只有《红猪》和《起风了》严肃面对少年必然成长为中青年的阶段。不过,《苍鹭与少年》的出现,证明了《红猪》和《起风了》没有白白尝试,即便它依然留给我们一个少年的未完成状态。
如果说,《起风了》的失败,是在于战机设计师堀越二郎/堀辰雄面对时代的烈风吹袭,只能随风同沦,就像宫崎骏说的:“他们预感到了(日本在战争中)将走向无可挽回的境地……一个专业人员所能做的,只有为自己的职业尽心尽力而已。”这像极了一种托辞。而《苍鹭与少年》要说的较为进取一点,他说的是:
“风起了,为了活下去,我们生出了自己的母亲。”
抱歉我用了这么诗意的表述方法,电影里这个失恃少年“真人”,他必须接纳自己的继母,才能在战时、战后生存下去;而为了强迫自己接纳继母,他需要和生母的幽灵达成共识,减轻自己的罪咎。于是才有了《苍鹭与少年》里如同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混杂着恶梦与奇想的异世界的出现,可以说,这个塔中异世界是真人为了开释自己的罪而建造的心像。
这一开脱幻想,属于真人,也属于宫崎骏,并属于必须面对二战之罪与罚的日本人。至于开脱的方式、开脱的程度,取决于这个世界的真正创造者宫崎骏。少年真人在电影里避战的乡间别墅渡过两年完成自我成长,而宫崎骏的少年成长则用了一辈子。
影响他进一步蜕变的,也许就是他先走一步的老拍档高畑勋。电影一开始,火灾里奔跑的真人分明是《辉夜姬物语》里的辉夜姬,无论高度表现主义的画风还是绝望到极端的宣泄都如此相像——因为他们都是在一个无道的修罗场世界里备受伤害的少年。
而高畑勋曾经对《风起了》提出的质疑,宫崎骏必须在此尝试回答。真人无法从医院大火里救出生母,成为他日后最大的阴影,当他随父亲避战去到母系的家乡,看到和母亲几乎长得一样的美丽小姨夏子已然成为父亲的新欢,甚至毫不避讳地和他分享怀孕的快乐的时候,真人更被彻底击颓。
他无力改变父亲的选择,下意识选择了“恶”——呈现为他自残但以沉默嫁祸于同学的行径。当少年面对庞大的恶世道,他只能自作恶,拿起石头砸向自己——因为耶稣说:你们当中谁没有罪,谁就可以丢第一块石头。真人自觉自己没有罪——相较于他的父亲与继母、还有在战争中成为帮凶的“恶的庸人”。
催谷真人把这一切思辨和行动加剧的,是早已守候在母亲故居、现实与幽冥的异世界的边界上的“苍鹭”先生。一开始,我们还以为它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引路人兔子,渐渐我们发现,它哀嚎“妈妈”的时候多么像真人,它就是真人的第一次异化投射,真人从想置它于死地到以它为友的过程,是自救、自我接受一个并不完美的自己的过程,俗称:“长大”。
因为鹭在日语中是サギ,和诈欺サギ发音一样——与“真人”的“真”似乎恰恰相反。但是“真”又有多真呢?对于这一点,宫崎骏第一次犹豫了,没有像他处理之前那些少年角色那么理直气壮:
“我叫真人。”少年说。“真诚之人?怪不得你浑身散发著死亡气味。”异世界的渔女雾子说。这不是本片唯一一次使用现代诗里的悖论反讽修辞,真诚和死亡在什么层面上是可以“怪不得”地划上等号的呢?只有在“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的世界里。可是这就是我们现在寄存于此的这世界的真面目,那么雾子,甚至苍鹭,都比真人更真吧。
这次真人进入异世界的旅程,其实很日本,相较于《爱丽丝梦游仙境》,它的迷梦连连更接近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各种角色、隐喻的不稳定性加强了作品的伦理学意义,流星平原、鹈鹕、虎皮鹦鹉等意象简直就像从宫泽贤治那里搬过来一样,都是混杂着神圣、受难和死亡的暴虐的寓言寄生物,充满了诗性张力。而异世界的经营管理者、真人妈妈的舅公,被称为“墓主”,他用墓石的碎片制作积木,以积木呼应现实世界的秩序——及无序。
这些角色,曾经在《千与千寻》里若隐若现,这次《苍鹭与少年》做得更为凶险:比如说上一秒里真人还在曾舅公的神隐天堂讨论继承问题,下一秒直接切换回他身处鹦鹉们的手铐酷刑食人房的残酷现实,两个镜头没有一点过渡,让人猝不及防。你几乎可以在视网膜里叠加天堂花草与刑房地上的人骨。
可能正是这些残酷,提醒了真人这个神隐天堂的虚妄,更何况还有怀孕的继母和火焰环绕的生母这双重被折磨的幻象的存在。因此真人拒绝接班曾舅公成为神,而选择回去我们这个注定残损、恶道主宰的世界里,因为这个世界更真实。就像真人的生母之化身“火美”也回到她少女时期的现实时空,因为那样她才会长大、生出日后的真人,即便她在这个时空要遭受火刑。
承认了自己自残伪造被伤害这一“恶意”之后的真人,才是真正的真诚之人;受过生育和烈火之难的母亲,才是真正的母亲。这就是宫崎骏的逻辑,未必正确,但比起真人“再生成一个母亲”的初衷,还是进步了很多,真人在影片的后半部,不无强迫症地一遍遍叫唤着别扭的“夏子母亲”,令人泪下的不是亲情,而是人类被迫与不完美世界和解的忍辱低头。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充满恶意的。前线死去的人可怜,改变不了父亲因此赚钱和炫富,就连少年也忍不住赞叹父亲工厂制造的战机舱盖美丽——那么宫崎骏的战争反思有没有比《风起了》推进了一点呢?
我感觉是有的,比如说当工人们把战斗机舱盖往老宅里搬那一幕,宫崎骏刻意画得像是在搬运裹尸布包裹的战死者遗体。进一步,在半神人舅公身上,明显有神格的昭和天皇之影射,他自命清高、系天下安危于朕一身的样子,实际上操控苍鹭诱骗人类和鹈鹕,又纵容鹦鹉滥杀,甚至把责任推给从天而降的神秘石头,对血统的强调让人想到天皇“万世一系”⋯⋯这是宫崎骏最大胆的一次政治指涉。
不过,过于繁复的隐喻有时互相磨灭意义,使电影最终回归日本式的暧昧(有的评论甚至以为宫崎骏是赞美、同情“舅公”并以此自比的)。极其匆促的结尾,甚至把暧昧可能带来的留白都磨灭掉,这是电影的遗憾。
最后一提,电影里那座象征了异世界的神秘之塔,让我想起了斯蒂芬·金的《黑暗塔》,准确地说,想起了诗人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的名作、戏剧独白体小叙事诗《罗兰公子来到了暗塔》这首《黑暗塔》的前文本。
而前文本的前文本:“罗兰公子来到了暗塔……”是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里爱德伽装疯时唱的歌的一句,罗兰公子是古苏格兰民间叙事诗中亚瑟王的儿子,他的姐妹艾伦被抓到精灵国王的城堡里去了,罗兰在巫师墨林的指点下历尽艰险把她救了回来——由此看来,它就是《苍鹭与少年》的前文本:真人是罗兰公子,夏子是艾伦,苍鹭先生不时也充当了巫师墨林的角色。
而罗兰功败垂成的虚无感,也许充盈在不断求索不断“断念”又继续求索的宫崎骏胸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