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地獄還是破地獄?

廖偉棠

香港電影看來今年(2024)複蘇了,從年頭的《九龍城寨》到年尾的《焚城》《破·地獄》,幾部主流電影都獲佳績,尤其是《破·地獄》,已經打破各種票房紀錄,似乎隻要說好香港故事,前輩導演們的焦慮就會像地獄一樣化為烏有。
《破·地獄》抓緊一個傳統行業(殡葬業)的轉變做文章,又找來許冠文、黃子華、秦沛這樣老戲骨挑大梁,配角飾演許冠文子女文斌和文玥的也是實力派的朱柏康、衛詩雅,如此紮實的組合,不可能輸。關鍵是殡葬業又必然觸及生死問題,黃子華飾演的新派殡葬業者道生,在遭遇一連串生死問題的時候,謙虛面對傳統同時又力求破惘,最終近乎神迹一樣解決了所有困境并且得以在片尾“開示”,難怪香港觀衆一向稱他為子華神。
但是子華在舞台上是神,不代表電影可以忽略人物塑造的來龍去脈,賦予這個角色天然神力。眼見道生憑女友的一聲招呼,便獲取女友的叔伯輩秦沛信任将一個古老行當交給完全零經驗的他主理,不懂殓妝沒關系臨時給錢師傅就可以傳授之,沒有醫學知識就可以直接上手屍體防腐處理;新派葬禮自作多情搞砸了、舊式葬禮上喃呒佬(廣東道教祭司)父子開戰中斷儀式、偷骨灰(善意)行為被行内傳述⋯⋯如此種種都沒有讓他無法在行業上混下去(電影沒有交代善後事宜),反而生意蒸蒸日上,可以支援他月支出十萬的生活、債務以及公司所需。
你以為真的是道教老祖宗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嗎?難怪有香港的真實殡葬業者出聲抗議:電影造成一個誤解,讓香港人以為殡葬業很容易做也很好賺,真的是“發死人财”。
其實《破·地獄》和《窄路微塵》恰成對比。都是關乎2020-2022年瘟疫後經濟一蹶不振,特殊行業的求生,《窄路微塵》裡的窄哥與Candy從事清潔業,一度也得益于瘟疫消毒以為可以翻生,結果還是被市場無情淘汰,電影花費很多情節去講述窄哥的掙紮求存,他與更底層的Candy的相濡以沫,很有說服力,因為這幾年香港過得真不容易,不是誰都能夠動辄接過一個厚厚的裝錢信封的。
《破·地獄》裡的道生卻住豪宅說怕窮,青年喃呒師帶全家移民澳大利亞,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葬禮委托,即使是呼應《少年日記》和《從今以後》的各種議題,裡面的當事人都是富貴人家。
《破·地獄》裡面沒窮人,也許是因為香港的窮人都做不起“破地獄”,還是因為香港的生者都在經曆著“破地獄”的掙紮,如果電影照實拍來,那就會變成《焚城》與《爆破專家2》的水陸大會,甚至是《智齒》裡的靈薄獄。
當然,我們希望有例外。據說香港曾經有一種CAN DO精神,也即是傳說袁崇煥那句“丢那媽,頂硬上”,子華神在這部電影裡面一往無前地表現了這種精神。也是對許冠文四十多年前《摩登保镖》等“特殊行業出頭天”類型喜劇的傳承,不過四十多年前的電影和香港多一點笑位,多一點自嘲的勇氣,現在的香港則要求你必須赢。
“破地獄”,作為一種來源自佛教目連救母傳說的道教儀式,的确非常好看,電影一直克制著不去全面展示作為主題的這個儀式,其實用心良苦——到最後衛詩雅披挂上陣,跳出這Last Dance,才如此凜然、攝人心魄。我的淚水也随著她的一聲“叫魂”而滾落。
除了因為終極問題的困擾,當然也是想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不得破的問題,包括鏡頭前跳“破地獄”的文哥傳人:文斌和文玥。文斌破了受制于家族傳統的地獄又跳進一個新的地獄(為後代頂硬上移民),文玥破了喃呒佬傳男不傳女的地獄,實質上她依然是規矩維護者——就看她大喝文斌一聲“欺師滅祖”就知道,如果文斌受洗禮又做喃呒佬是欺師滅祖,那就難怪其他喃呒佬拒絕你女性做法事了,文玥的雙标,一直緊緊束縛自己,這就是她的地獄。
我求教于傳統道教網站,破地獄有大小、分地區不同,據道經《破獄法》載,破獄之法,合以策杖扣獄扃。三洞法師用策杖,正一法師持劍而破獄,受中盟大洞箓者可用策杖,其他盟威法箓可用劍。看甘肅通渭湛龍觀破地獄現場紀錄,西北的破地獄是大型活動,由多名道士帶領衆人舉行。
香港的破地獄方便一些,宗教不外乎行方便,這點我贊同。在一家本地殡儀公司網站看到這兩個問答:
“為何要破地獄?破地獄意思是什麼?
‘破地獄’是道教法事中的一個重要儀式,為求超渡先人,而‘破地獄’的意思是帶領先人從九層地獄的束縛脫離出來,得以安息。九層地獄中的每一層都有不同的懲罰,審判先人是否犯過罪孽。在破地獄過程中,大家所見身手了得的喃呒師傅揮動桃木劍,作穿步及破瓦等動作,則是擔當引導亡者的角色;而放置中間的小火盆及盆上圍放九塊瓦片,則是代表業火及九幽地獄。
在完成‘破地獄’過程後,亡者要‘遊十殿’,讓他們接受十殿閻王的審判,同時希望亡者眼見地獄之苦,能醒悟放下塵世執著。最後,亡者将沐浴更衣,通過象征著金銀橋的紙紮橋梁,邁向輪回之路。
誰要進行破地獄儀式?
通常情況下,若亡者年輕逝世、意外身亡、自殺,他們的家人通常都會進行‘破地獄’儀式。如果亡者年紀高邁且自然離世則無須進行這個儀式。然而,亦有另一種說法認為,在現代社會中,每個人一生中總會犯錯,因此,任何亡者皆可進行破地獄儀式以作超渡。”
如此我理解了文哥,他和兒子文斌,私下為甄小姐的夭折兒子進行破地獄、遊十殿儀式,是忠實于傳統然後的破格行為,他負責超度死者,也是因為眼見生者執念無法超度。
那話說回來,活著的香港人也要像道生說的也需要一場破地獄嗎?我的眼睛停留在電影結尾的紅磡俯瞰,我看到了殡儀館和紅磡體育館和大學⋯⋯我想起魯迅先生寫過一篇《失掉的好地獄》的開頭:
“我夢見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一切鬼魂們的叫喚無不低微,然有秩序,與火焰的怒吼,油的沸騰,鋼叉的震顫相和鳴,造成醉心的大樂,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破·地獄》的命名為什麼要在破和地獄之間加一個·呢?也許是因為想說“破”除了是動詞,也是形容詞的原因吧。
“⋯⋯曼陀羅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樣沸;刀一樣铦;火一樣熱;鬼衆一樣呻吟,一樣宛轉,至于都不暇記起失掉的好地獄。”魯迅先生結尾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