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䴢人

公众号:抛开书本

导言:早些,12月3日,我们还在封禁的小黑屋里数日子,法国新浪潮元老戈达尔度过了自己的91岁生日。

更早一些,9月6日,《狂人皮埃罗》、《精疲力尽》、《女人就是女人》等名作的主演让-保罗·贝尔蒙多逝世。一时间,国内外的凭吊声似乎又一次指向了“新浪潮”本身。

其实吧,电影史的尴尬在于,几十年的时间跨度,根本容不下感伤的怀古幽情。“新浪潮”依然发生着。

每次玛丽安娜称费迪南为皮埃罗,皮埃罗都会重申:“我叫费迪南。”二者不断争夺“名字”这个能指符号,因为两个符号背后的意指方式和最终指向的所指截然不同。

玛丽安娜所认知的皮埃罗和费迪南对自我的体认固然有所交叉,这是他们之间爱情的基础,但两种身份认知之间遍布着更多无法调和的分歧,直接导致了爱情的悲剧和主体的溃败。

...

意大利即兴喜剧中,“皮埃罗”意为封建宫廷中供帝王娱乐的弄臣形象,一个丑陋、乖巧的丑角。只是在《狂人皮埃罗》中,他取悦的对象不再是宫廷帝王,而是玛丽安娜。

女王般的玛丽安娜,是资本主义文明美妙的享乐与野兽般的破坏共同建构出的欲望化主体。她破坏性巨大,自由自在地抢劫杀人,抛弃或投身爱情;她无视礼法与规范,不安于简朴的乡村生活,渴望音乐、舞蹈、消费与真实强烈的感情。古典时期被珍视的爱情成了她的享乐资本,挥金如土、亦真亦假的投入构成愉悦爱情游戏的交换筹码。

玛丽安娜将人性的原欲暴露在疯狂的犯罪和冒险中,给刻板单调的资产阶级生活带去无数的混乱。费迪南则接近一个存在主义的诗人,他热爱哲学、文学和艺术,亲近大自然,向往简朴的生活,在喃喃诗语中思索存在的意义。

对城市文明与上流社会长久的厌倦驱使他同玛丽安娜一起逃离了巴黎,走上离经叛道的犯罪之路。

...

扬长而去后,他们充分呼吸自由的空气,共度了许多惊险却甜蜜的时刻,可是,正如费迪南永远不可能变成为了取悦玛丽安娜而活的皮埃罗,玛丽安娜和费迪南之间、“皮埃罗”和“费迪南”之间的矛盾亦无法调和。爱情的疯狂加速了矛盾暴露的进程。

玛丽安娜巨大的破坏欲不断吞噬着费迪南柔弱的感情,她对他日益不满,费迪南亦无法容忍玛丽安娜膨胀的享乐欲,这段爱情中,他难以找到合适的位置。

名字的争夺亦是恋人间的拉锯,费迪南不甘沦为被操控的丑角皮埃尔,然而,即便他厌弃对方的欲望,却无法摆脱自己的欲望,他渴望玛丽安娜身体的曲线,渴望她优美的臀部,渴望与她接吻。

玛丽安娜在他身上索取真实而强烈的感情,费迪南能给予的只有柔弱的诗句,以及某种恋物的肉欲。显然,他更爱文学、哲学和艺术,以及这些价值塑造出的自我,然后才是一个具体的爱人。他们在树林里彼此争论的二重唱,鲜明地体现了二者情感、价值取向上的冲突。

无法调和的冲突在剧情的推进下撕扯着男主人公的形象,爱的疯狂和向内的自省堆积在这颗不堪重负的柔弱心脏之上。经历过漫长的分离后,玛丽安娜所欲望的皮埃罗和费迪南对自我的体认愈发分裂、背离,最后,被戳穿的谎言反而揭示出费迪南分裂的主体再也无法重新整合的真相。

玛丽安娜高傲地收回了爱情,拒绝补足这个溃败的主体内部的空洞,他气急败坏,无能为力,绝望地朝爱人开枪。

...

影片开头,小女儿站在浴缸边听他读维拉斯盖兹的传记。或许费迪南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成功的父亲,但他至少讨孩子喜欢,把美的种子播撒在了孩子心中,是个合格的父亲。他厌倦的那种生活,仍旧有一些纯真、温柔的感情值得留恋。

玛丽安娜很清楚他们踏上犯罪逃逸之路后便无法回头,她不断质问皮埃罗是不是对名媛妻子和孩子们仍旧有所怀念。口口声声厌倦那种生活的费迪南无法从中完全脱离,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

面对玛丽安娜毫无顾忌的破坏欲,费迪南有所顾虑,渴望以一种更“文明”的方式解决钱的问题,因此,当玛丽安娜想要抢劫那群美国人时,他提出表演戏剧的建议,同样赚取了酬劳。

可以说费迪南对自我的体认更接近一个理想化的资产阶级形象,他怀旧气质浓厚,徒劳地修复着文化的荒漠和人性的废墟。

...

费迪南的温柔怀旧与玛丽安娜的野性放纵形成一组对照,这不仅说明这是一对无法沟通的恋人,他们的爱情注定走向悲剧,其更深层的意义是,当一个异质性的他者因爱情的发生侵越了对照,主体便陷入进退两难的分裂困局。

我们不知道费迪南想要掐灭引线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或许是他那些体面生活的光景,或许他想回去,一切从头开始,掐灭犯罪与冒险的冲动。巴黎冷漠却温柔,对他柔弱的感情来说或许是种保护。

杀死玛丽安娜的费迪南已经完全沦为皮埃罗,他的举动显得如此可笑,这个孤岛上的男人最终只剩溃败、空洞的主体,陪伴着他的是曾经赋予他补足希望、存放他肉体欲望的玛丽安娜。那个鲜活火热的生命如今成了一具死物,被她命名的皮埃罗注定要走向自我毁灭。覆水难收,喜剧收场了,而引线是不可能被掐灭的。

...

玛丽安娜不仅仅是被她命名的皮埃罗所杀死的,这个在破坏中享乐、为享乐而破坏的形象,其本身也饱含自毁的危险。

她像一台永不疲倦的欲望机器,狂奔向毁灭的结局。她渴望真实强烈的感情,可她对待爱情的态度却是玩世不恭的,动过真心或是欺骗利用于她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让费迪南甘愿扮演皮埃罗,付出爱情,陪她冒险,顺从与取悦她的欲望。

影片最后,骗局被揭穿,玛丽安娜投向“哥哥”的怀抱,无用的皮埃罗和失败的费迪南都被抛在身后。可是,她汹涌的欲望怎么会停在这里?

“哥哥”或许只是类似“皮埃罗”的一个新名字,她视他为另一个丑角,爱他,渴望他,戏弄他,抛弃他,击碎他,高傲地宣告他的溃败。

玛丽安娜是一个强大的女人,光芒四射地释放着欲望,男人们恐惧又陶醉,将幸福和生命系于她的身上,她却不会为谁停留;玛丽安娜亦是一个脆弱的女人,男人拥有权力、金钱和枪,她除了欲望一无所有,爱情是她唯一的资本,男人的爱情润滑着这台欲望机器不休不止的运作,但他们的愤怒也能轻易砸碎、毁坏它。任何一个气急败坏的“皮埃罗”,都能轻易终止她的生命。

...

玛丽安娜既是被欲望的对象,又是欲望化的主体,承载着戈达尔对资本主义文明的观察与反思。

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绝大多数人沉迷于现代化的享乐欲求,积极投身到资本主义大市场中,一切皆是商品,万物都可流通。爱情此时也沦为欲望交换的货币。

欲望在膨胀,价值在垮塌,整个社会却马不停蹄地加速运转着。安娜·卡里娜饰演的玛丽安娜,给这看似平静的社会带来无数的混乱。

戈达尔借她的破坏性嘲弄了单调乏味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同时她的结局又寄托着戈达尔对过分纵欲的青年的忧虑,如果革命也沦为欲望的一种,那所谓的反叛也不过是加速社会中极易消逝的一环,热情退潮后是空虚,是毁灭。

不愿舍弃诗句与沉思的费迪南,或许是戈达尔向疯狂的资本主义文明发出的呼吁,亦是他为热情高涨的革命青年提出的建议:慢下来,拾起过去的文明碎片,重建溃败的主体与迷失的价值。

呼吁是否有效,建议是否可行,费迪南或者说皮埃罗的结局透露出不可置否的怀疑论色彩,但也揭示了痛苦。痛苦是真正的否定性。

添加微信号pksbpksb加入全国影迷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