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国产电视剧有一天也会套用电影中已经不算新奇的叙事方法：循环，或者说路径分岔。当时因为《未来的回忆》看了很多一些类似的片子，刚好赶上要交结课作业，就写了一个总结性质的小论文。以下是正文：
...电影自诞生以来就与叙事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一百多年的电影发展历史中，人们也在不断地探索电影这门艺术可能实现的多种叙事方式，而其中又以非线性叙事电影最能引起人们对于电影叙事方式的注意。关于非线性叙事这一概念有多种说法，容易被大多数人接受的是这些电影所具有的一些基本特征：打破时空的统一性，有意不按照线性时间顺序和因果发展逻辑来组织事件。从早期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1916）到九十年代昆汀的《低俗小说》（1994），再到新世纪以来的《记忆碎片》（2000）、《恋爱症候群》（2006）、《恐怖游轮》（2009）和《信条》（2020），无论是艺术片还是商业片，非线性叙事常常能够散发出一种迷人的魅力，吸引许多人去解读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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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学者将非线性叙事细分为网状、树状、套状、环状、并置、逆序、检索等多种形态，当然这是基于对大量的影片样本进行分析概括之后得出的分类结果，这样划分的一个好处是用一种比较容易理解的命名方式指出了影片的叙事方式或结构，不过随着形态各异的非线性叙事电影出现时，这些分类方法又显得过于简单和机械，针对具体的一部电影很难再给出更多的信息。
刚好我最近观看了一部由森田芳光执导的电影《未来的回忆》（1992），它和《土拨鼠之日》（1993）有着类似的叙事方式，影片中的女主角悠子在一次打高尔夫挥杆时突然死亡，又在十年前某次午觉中醒了过来，如此循环了两次，最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土拨鼠之日》中的菲尔在一个小镇上陷入了糟糕的一天，每天早晨起床后都会经历相同的事情，直到他改变想法，利用数十年收集的信息给生活在小镇上的人带来了快乐并收获了爱情，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大卫·波德维尔将具有这种叙事模式的电影称为路径分岔电影，也就是上述分类中的树状电影，也有人称之为多种可能性罗列式电影，时空循环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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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径分岔”这一概念来自于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小说中，一个叫崔鹏的神秘人物设计了一本像迷宫一样的神秘小说，它与传统虚构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中的人在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性，而这本奇特的小说中的著仍选择了所有可能性，于是就产生了不同的后果，像迷宫中分岔的路径一样导向不同的地方。路径分岔电影指的就是那些“从一个固定的点——分岔——然后假设性的展现各个相互排斥的行为路线，导向不同的多重未来”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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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路径分岔电影还有早期的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机遇之歌》（1987）以及向其致敬的《滑动门》（1998）、《一个字头的诞生》（1997）、《罗拉快跑》（1998）、《源代码》（2011）、《前目的地》（2014）、《明日边缘》（2014）、《一天》（2017）、《忌日快乐》（2017）、《忌日快乐2》(2019)。无论采取哪种定义，这一类电影应该都有一个共同点：从某一个固定的时间节点生发出多种可能性，并且每一种可能性都得到了或多或少的展示。
一、动机
大卫·波德维尔通过对《机遇之歌》、《一个字头的诞生》、《罗拉快跑》和《滑动门》这四部电影的细致分析总结出了路径分岔电影的七种惯例，比如分岔路经是线性的、分岔路径做了标记、分岔路径会形成交岔等，这种归纳分析的方法力求在这些相似的电影中找出一些共同点，但是这样做又“不得不压制这些电影之间的大多数差异。”所以，本文接下来从这些差异入手，试图还原出这些电影的不同面貌，然后再做出进一步的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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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们考察的是这一类电影的叙事动机，也就是从某一个时间节点出发，然后分裂出多条路径，为什么这些电影选择了这种叙事手段？又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机遇之歌》相继展现了青年威特克的三种命运，每一种命运都是由他赶到车站时的不同遭遇而引起的，如果他赶上火车，最终他成为zf工作人员，如果错过火车，他就成为了一个反抗分子，而他要是恰好遇见自己的女同学，他就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影片从火车站开始启动了多种可能性的叙事，就是为了说明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因为一个偶然因素的变化而出现多种可能性，尽管我们只有一种选择，但是分岔的路径像平行宇宙一样让我们看到了未来的多种可能性，满足了我们经常想到的“如果……那么……”的心理期待，所以波德维尔称这种叙事可以归结为一种心理常识的再现。具有同样策略的电影还有《滑动门》，女主人公海伦由于赶上或没赶上地铁而过上了两种生活，只不过影片以交岔叙事的方式同时展现了这两种可能性，但是影片的目的依然是为我们展现了人物的不同命运。《一个字头的诞生》也是如此，不同的遭遇或选择导向了不同的结局，这三部电影在某一时间节点启动路径分岔叙事旨在呈现生活的多种可能性，通常每条路径是彼此平行的，它强调的是结果的不同，揭示了命运无常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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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回忆》和《土拨鼠之日》也存在一个时间节点，前者是主角悠子午觉醒来，后者则是菲尔早晨醒来，他们每经过一段时间都要再次回到该原点，同时保留了上一次的回忆，并且获得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与上述展现不同命运的分岔电影不同，这两部电影的主人公并没有经历一个偶然的因素，比如赶火车，赶地铁，他们的命运也不会从一开始就分成多种可能性。相反，他们每次从原点开始时都要经历相同的人和事，一旦他们意识到这种不同寻常之处便开始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这也是他们必须要保留上一次循环的全部记忆的原因，否则他们会和影片中的他人一样不断过着相同的生活。这两部电影的主人公在发现每次都从同样的时间点开始经历相同的事情之后会感到恐惧，但是又很难给出合理的解释，只好通过不断重复的生活积累经验，解决一些难题，然后设法回到正常的生活。比如《未来的回忆》中的悠子认为命运已经决定了一切，她肯定会在高尔夫球场突然死去，但是当她第二次醒来时，遇见了喜欢的人却又不能一直在一起，于是她开始怀疑这一切，希望不会像以前一样死在高尔夫球场，最后，她终于打破了死亡的魔咒，分岔的时间点也随之消失了，《土拨鼠之日》中的菲尔最终迎也来了第二天，这两部电影出现了分岔的路径，是因为主人公有自己选择的能力，通过不断地选择，最终结束循环 ，强调了一个人可以通过不断地选择来改变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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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拉快跑》、《源代码》、《一天》、《明日边缘》和《忌日快乐》运用路径分岔叙事是为了让主人公完成给定任务而提供多次机会，像通关游戏一样只要失败就会从头开始，直到最后顺利通关。比如罗拉要位男朋友筹集到20万元，史蒂文斯要在列车上找出恐怖分子，金俊英要阻止自己的女儿在车祸中身亡，凯奇要在与外星人的战争中消灭欧米茄，泰莉要找出杀害自己的凶手。相比《未来的回忆》和《土拨鼠之日》，这几部电影的主人公显然面临着一个亟需解决的问题，它比如何如何结束这种不断回到原点的游戏更重要，因为他们一旦达成目标，游戏理所当然地就结束了，这已经成为了无需过多解释的规定。（本剧《开端》就属于第三类，关于循环的解释并不重要）
二、推进
基于不同的叙事动机，我将路径分岔电影分为了三种，一是讨论人生的多种可能性，在量子理论和平行时空理论的启发下，电影以其特有的时空特性在银幕上呈现了我们没有机会体验过的另一种人生。二是主人公陷入一段时间的循环，他们每天经历着相同的人和事，若想改变这种重复没有希望的生活，他们必须一种全新的态度来破解这种重复。三是为了完成特定目标，路径分岔叙事可以提供不等量的“通关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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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们要考察的是这几类路径分岔电影如何推动剧情的发展，同一类别之间又有哪些区别和变化?第一类罗列人生多种可能性的电影通常只有一个绝对的主人公。比如《机遇之歌》中的威特克，《滑动门》中的海伦，《一个字头的诞生》中的黄阿狗，这三部电影的视角都被限定在三个主角身上，电影关注的是他们三个主角的命运，虽然在他们的故事路径上出现了相同的人，但是他们要么始终做着同样的事情，要么跟随主角的变化而变化。另外，这一类电影并没有为主角规定一个具体的任务，即使有，也是随机分布在了不同的叙事路径中，并且主角很少提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未来的事难以预料。威特克的三段人生有着明显的差别，海伦的两种人生都导向了不确定的未来，黄阿狗的遭遇更是一波三折。正是叙事中的未知因素让主角的人生看起来充满了偶然性，对其命运的关注是这些电影能够吸引观众的重要原因，如果电影中的主人公像第三类电影那样知道了自己的任务，那么再去探讨人生的多种可能性就失去了意义。这一类路径分岔电影更多的是依靠主角在不同路径上遇见一些关键的人并因此受到影响而推动剧情的，比如威特克每一段人生都会遇见一个女人，海伦认识了詹姆斯，黄阿狗遇见了一门心思想要赚大钱的阿宝。只不过《机遇之歌》由于每条路径的时间跨度比较大，情节比较松散，《滑动门》和《一个字头的诞生》的故事仅发生在数月或几天之内，故事更紧凑连贯，这也是大卫·波德维尔认为《机遇之歌》更像是一部艺术电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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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类路径分岔电影在叙事过程中有一些相同的惯例，首先，《未来的回忆》和《土拨鼠之日》都为主角设置了一种不断重回原点的困境，并且他们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同寻常，所以每次当悠子和菲尔醒来时，首先会感到震惊，觉得不可思议，第一类电影绝不会让主角产生这种感觉，否则会消弱命运主题的严肃性。其次，主人公都回到原点时都保留了前面经历过生活的全部记忆，利用这一点，影片加入了一种类似时空穿梭的情节，主角都获得了预言能力，悠子可以比原作者更早地画出被大众喜爱的漫画，菲尔认识了小镇上的所有人，并可以事先做准备以满足他们的愿望，这些情节提高了影片的观赏性，甚至可以作为商业卖点。当然这些情节也是推动电影故事讲述的关健因素，当他们对这种不断地重复感到厌倦，对预言未来也不再产生兴趣的时候，他们试图想办法结束这一切。所以，最后这两部电影都有主角想要过上正常生活的愿望，这成为了他们最后需要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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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类路径分岔电影和第二类有一些相同的惯例，比如也会对不断重新开始的人生感到惊讶，偶尔也会利用时间差获得预言未来的能力，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们必须要完成叙事给定的任务，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点，在多次分岔的路径上寻找机会和线索，直到问题得到解决。与第二类电影相比，这些主人公往往最后不再担心能否结束这种时空的循环，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目标身上，所以这些电影中的故事戏剧性更强，有更为明确的指向性，更适合拍成商业片以争取利益的最大化，所以近几年出现在观众视野的路径分岔电影基本都是第三类电影。比如前几年口碑较好的《忌日快乐》，影片在路径分岔的叙事中加入了侦探推理、恐怖凶杀和校园喜剧等多种商业卖点，看起来非常有创意，2019年上映的《忌日快乐2》在保留原有主角的基础上又加了一个主角，两人一起进行通关游戏。《源代码》和《明日边缘》的设定更加复杂，这两部电影对于主人公能够不断回到时间原点给出了更有说服力的解释，前者利用的是死者的最后记忆，而后者利用了外星人重置时空的能力，因此这两部电影看起来更像是对科幻片的探索与更新。
三、结局
最后我想讨论的是路径分岔电影如何收尾的问题。我们已经知道路径分岔电影有着不同的主题倾向和推进策略，同样，它们的结局策略也呈现出了一些差异。第一类路径分岔电影往往用结局表明未来的不可预料，《机遇之歌》让威克特在飞机事故中遇难，最后飞机爆炸的画面产生了十分令人惊愕的效果。《滑动门》在最后安排了海伦詹姆斯在电梯里“重逢”，当然这是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结局，这是因为海伦已经彻底知道了自己的前男友杰瑞是一个脚踏两只船的渣男，她可以将他放下而展开一段新的恋情了。《一个字头的诞生》的结局是开放性的，在前两个段落中，黄阿狗选择了和大宝一起发财，但最后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最后，他似乎变得更加聪明了，没有听从大宝的怂恿，但是影片也刚好在这里结束，在未来，他去大陆、去台湾还是留在香港成为了一个不确定的选择。
《未来的回忆》和《土拨鼠之日》的结局向我们表明主角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最后一条叙事路径不再回到原点，它导向了电影迷宫的出口，象征着主角走出人生困境，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悠子不再相信命运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她终于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战胜了死亡的魔咒。菲尔不再对生活现状感到消极，他利用预知未来的能力帮助小镇上的人实现梦想，最终收获了自己的爱情，他成功度过了糟糕的土拨鼠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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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类电影通常以主角完成任务，通过最后关卡作为结局，《源代码》中的史蒂文斯找到了火车上的凶手，避免了爆炸案的发生。《明日边缘》中的凯奇消灭了欧米茄，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一天》中的金俊英找出了想要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并化解了两人的恩怨。《忌日快乐》中的泰莉最后终于知道想要杀自己的人正是自己的室友。这些电影以不断靠近最后目标的达成作为剧情的发展动力，一旦达成目标，影片也自然宣告结束，比较而言，这一类的电影更符合商业片的叙事策略：它关心的是问题能不能被解决，而不是这些人的命运会有哪些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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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类电影很少去展示主人公的生活细节或更有深度的人物刻画，因为他们是游戏角色，要想尽一切办法通关结束循环，所以《开端》中的两主角主要是挖掘线索，探索真相，个人的情感或命运显得很次要，但是本剧又塞入了其他人的生活经历，这算是一个高明的补充，可惜我觉得有些是多余的，是生硬的价值观植入，还破坏了原本游戏的紧张感）
路径分岔电影从早期讨论命运可能性的艺术片渐渐演变为如今追求烧脑快节奏的商业片，说明它对时间和空间的多种处理方式能够建立十分吸引人的叙事效果。不过这一叙事模式毕竟过于陈旧和僵硬，十分容易辨认，所以我们经常能够在一些新出的电影下方评论区看见他们的“前辈”。如果仍要创作这一类电影，必须要有足够丰富的想象力和新颖的故事创意，让电影的视听和主题部分绽放出耀眼的光芒，转移观众对于叙事方面的注意力，从而被更多的人所铭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