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第一次产生给电影写长评的冲动,毕竟脸也是被狠狠打了,进电影院之前看了简介、海报和一部分评论,已经预估自己会打一星,结果成为了我来美国三个月第一部哭得不能自已的电影,我想如果我当导演也许就想拍一部这样的电影——并非苦大仇深,甚至看似浅薄轻慢,但那样游刃有余地处理节奏,从而在最恰当的节点上直接往人心脏射一箭的,让人感到温暖,释怀,和活着的电影。

在我看来这部电影是关于爱无力的:对于一些人来说爱为什么表达出来会不再是爱,而人用怎样迂回错位的方式去填补爱的发送和抵达之间的那些沟沟壑壑的空缺。人如何将一些情感错当作爱,人如何在醒悟之后却再也无法或无勇气表达爱,从而使它倾泻为悔恨、遗憾或自我保护。而它用性工作者作为一种极端身份来表征这种不可视的症状,因此对于片中每一个角色多大程度上偏离了他们身份群体的特征、怎样“失真”的讨论在我来看并不是重点,它同样很难仅仅被简化为一种现代纽约的玛丽苏,因为灰姑娘变体的狗血情节剧外壳恰恰完美地保护了它绵长纤细的结局,就像逐渐展开同时一节节合拢的屏风,堆叠并等待着最后一瞬的光景。

开头嘈杂的激情段落看得人如坐针毡,我在心里不停重复着“原来就是如此吗”“这么有钱的人竟然有一张这样丑的床”的念头;漫长而聒噪的中间段落几乎令人疲惫,但随着慌乱归于宁静,随着Anora的幻梦破灭并沉寂,逐渐雾化的、渐冷的公路上弥漫的浓情蜜意、卡拉克斯般的红围巾,零星让人发笑的段落中,快意又庸常的生活本来的面貌露出马脚,而那略显冗长的冲突桥段反而会令人在结束后知觉其用意:那是属于Anora和Igor的时间,突兀而尴尬的对立隐没了他们的、共同的悲伤,这悲伤只会在影片的最后涌向观众。

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镜头是阿诺拉在豪宅里看着窗外飘起的大片雪花,而她穿着吊带、空着臂膀,这个镜头隐没了窗框,仿佛她依旧感到冷,正如半小时前,她为不合时宜递过来的红围巾妥协的一刻。她的心明明是冷的,可只有一个人看得到,正如他的生日明明已经毫无标志地流逝,却依然被提起、依然存在于这想要和对方分享的片刻。两个人都是那样艰难又执意地表达着不断被对方误读的含义,心却在这种生疏的交流中无可避免地拉近。

三克拉的钻戒原本是金钱的符号、攀向上流的系缚,是富家公子无缘无故、不付力气的施与,它此时成为了雨刷器的声音与运动的规律间隙里,错拿它物的告白。它再也不会被戴在手指上,但它是手心到手心的流转。手心同样完成了心的交付。此时,属于阿诺拉的爱的语言依然错位,和第一段中那些尖刻、伪装、挑逗的反应一样,只是这一次它在无所顾忌的吻的中央变成了脆弱与空虚,并在可笑的车里、洁净的怀抱中沉沉地融化。我想大声哭泣。

一部分电影节导向的元素拼盘式电影,让观众习惯了通过看得到的元素去粗暴地解读电影,通过在电影的诸多符号之间人为画出最短的连线,并辅之以文化理论、时代成见将其固定下来,无论这是一种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筛选,它都同时成为了对另一部分有所言说的电影的降格。我想,电影的力量就在于那些无从归因但又被打动的时刻,在那些没有声音却被聆听到的段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