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学姐(或自己)斗智斗勇的一周,依然要抽出足够的时间来写下这部《图像策》/《影像之书》的影评,将其作为我的第699部电影。(第700部是《让娜迪尔曼》,虽然存在一定时间上的倒错,但我相信戈达尔本人更喜欢699这个数字,也很想屈居《让》之后)对这部电影写长评也是极为困难的,但同《让》之困难不同,甚至说是两者走上了两个极端:《影》的分析非常难以细读式展开,就如同之前在《李尔王》的短评中说的那样,无尽的差异制造的隐喻,它们都意味着什么,但加和在一起却又指向完全的虚无;而《让》却几近没有任何内容之隐喻,仅存影像本身颤动后留下的残影(或蚕蜕),我们需要将其一一拾起并拼凑。不过这两部倒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看完第一遍后马上决定要立即看第二遍的电影。

《影》让我受到的震撼无异于《牺牲》。如果说牺牲是两个小时二十分钟的痛苦后,八分钟的消融及最后一分钟获得的崇高的话;《影》便是过去几周连看十五部戈达尔的痛苦后,一个多小时的纯粹审美享受即最后十分钟的“政治认同”。纯粹的审美享受当然有无数值得说的:从立体声道到无数个发生在“异世界”的镜头(例如那个恐怖至极的在俄国皇宫中的推轨镜头),再到之后非洲海岸的高对比度风光定格,还有无数的来源于帕索利尼和费里尼的collage(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这个技巧,例如音乐的Zimmermann,Schnittke),当然还有无孔不入的音乐及高达的碎碎念......用大家总喜欢的话语说,就是里面包含了所有我们在影像中能想到甚至想不到的技巧;之前戈达尔还总喜欢来点寸止,在影像间非常暴力地切分,就像是开头(在《电影社会主义》中也出现过)的用回形针缝合的菲林。但是这部他似乎就饶过了我们:前半段影像间的流动亲切而自然,就像是戈达尔自己也慢慢沉浸在了回忆影像史的温柔乡中,无限多的素材以及脑中无限多的表达方式,再加上戈老师无敌的审美,为我们真真切切地呈现了影像在去掉所有叙事(甚至内容)后所能得到的最美的一面。

但在非洲/中东出现后这一境况便急转直下,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我们痛苦并且乐在其中的戈达尔。影像叠加起再明显不过的政治倾向后,其实所能给出的效果似乎只有挑衅。我实际上并没有得到什么真正的内容,反复提及的多发(Dofa)甚至不是一个真实的地名(可能是,但我没Google到);然后那些中东阿拉伯人名也很不熟悉,所以就在什么背景知识都没有的情况下,像是在酒吧被迫听一个喝醉的老大爷发牢骚一样,看完了后半部分。但最漂亮的几个镜头也出现在这一部分,当然也有很多明显的隐喻,在此不做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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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最后几分钟,他似乎突然认识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所有工作之意义的局限性,做了一次完整的坦白。配合着在非洲充斥着垃圾的高对比低解析率的“黄金海岸”上踢球的孩童,控诉了这个没有观众的世界:“Earth, abandoned, overloaded with letters of the alphabet, stifled under the knowledge. And hardly any ears listening anymore.” 一种对于这个已然被消费主义影像充斥着的“索多玛”之控诉。而也像是在影像中首次袒露心迹一般,说出“But the words will never be language.”此时此刻其实我感受到了大江健三郎在他的作品中一次又一次,从中年到晚年坚持不懈地对自己的进攻;他相信如此这般将自己献祭给文字本身,或许便能激起文字及其排列组合中所能拥有的最强的力量,并借此昭告世界。戈达尔也同样,反反复复地,坚持不懈地朝向影像也朝向自己进攻着。或许就如戈达尔下句话说的一样,他们都希望能出现一个“马克思”或者“恩格斯”,而他们自己作为“Eugene Sue”......

但,实在可惜,就如同大江没料到平成年代的日本;戈达尔也没有等到21世纪的马克思,只堪堪来了个巴迪欧。戈达尔只能把他放在环游地中海的豪华游轮上,让巴老师和他空无一人的舞台巡视敖德萨、巴勒斯坦,以及与欧洲等宽的北非海岸了。(突然想起最后还能把巴迪欧送回他的老家,乐)

但,我们总还是期望着很多。戈达尔说我们尚年幼时给予过热烈期望的,正如过去一样是不可改变的;我也这么希望着。以及孩子为什么要上学?——为了能学习之前已死去的孩童的语言,替代他们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