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通社说今年8月,电影《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上映,不仅是在外卖和算法题材上走得最深最远的一部电影,也是近年来难得的一部现实主义佳作。9月4日,食通社邀请本片导演刘泰风、制片人朱桐共同录制了一期“食日谈”播客。本文即由刘泰风导演的采访内容整理而成。在本文中,导演表达了电影创作背后的社会关切。算法给社会带来的巨大的变化,这不只是外卖骑手这一群体需要面对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所有人都困在算法里”。刘泰风导演希望,这部电影最终能够表现不同阶层所面对的困境,也为这个时代留下宝贵的记录。食通社的编辑们此前已经向各位读者推荐过这部影片。目前本片在各大城市仍有排片,欢迎大家前往观影,和我们交流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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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我开车在北京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差点撞到一名外卖骑手。
那是夏天,红绿灯的倒计时数字一直在变动,烦躁的心情就出现了。眼前所有人不是在闯着红灯,就是在蓄势待发,这时候绿灯亮起来,我下意识就踩了油门,正好一个闯红灯逆行的外卖骑手就从车头擦着车牌就过去了,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力量传导到我身上。如果再快零点几秒,我就直接把他撞飞了。
我当时脊背发寒,一下子想到:如果真把他撞飞了,我应该承担着怎样的法律责任?因为我作为机动车驾驶员,没有看清路况,但是他为了去赶时间送单闯了红灯,其中的责任界定是很微妙的。
恰好我一直想拍一部有关于民生问题,反映社会现实的电影,但需要一个适合切入的视角,这些元素一下子在我脑子里集合在一起。当时我和身边的编剧蔡知伶说,咱俩要不写一个剧本:一个在互联网平台专门制定算法的程序员,撞倒了本平台的外卖骑手,看看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剧本的构思就这样诞生了。
从那一刻,我们就开始完善里面的人物关系,所以我走访了很多外卖骑手,不同年龄层的、不同性别的,有做过站长的、有做专送的、有做众包的。这种积累是电影创作当中必要的过程,我的编剧也和她在互联网大厂里面工作的朋友聊,我还和小区的保洁员、甚至遛狗的大爷聊天,以开放式聊天的形式去搜集生活当中的素材,再去慢慢打磨剧本。
从决定要做这个项目到开机不到三个月,2022年夏天我们在杭州开机,一共拍摄了40天。
一、做外卖骑手真的“零成本”吗?
其实做外卖骑手里面的很多“坑”是外人看不到的。在网上招募骑手的时候,开出的条件都是管吃管住,“零成本入职”,这是他们的宣传语。他们希望来报名做骑手的人越多越好。
但入职其实并不是免费的。做专送骑手有一个硬性条件,离职必须提前一个月打报告,而且离职当月的工资要跟站点对半分。所以只要加入专送团队,你就至少要干一个月起步,给站点贡献一个月的价值。所以站点是旱涝保收,有些人干了一段时间认为自己干不了这样,他这个月就等于白干,钱落到站点手里。
骑手所有的装备也不是站点发给他们的,服装是要自己买的,电动车、电池是要租的,背后是一套非常庞大的产业链。入职之前站点会说,我给你提供住宿。其实是带你到租房子的地方,给你签房租协议。这些东西你可以不用支付,但是直接从你的工资里扣除。
所以它不是零成本,而是让你先背上债,没有办法脱身,要脱身就把自己“赎”出来。
在采访中,很多站点的站长也非常无奈,因为他有平台的绩效考核压力。平台之所以把这个站点交给站长,是因为能给平台贡献优质的新鲜血液。剩下的一切的东西平台都不管,他们跟外卖骑手是没有劳务关系的,合同都只是合作协议,而且是在手机上电子签。这就非常容易钻漏洞,因为你根本不可能把每个字认真地都看清楚。但就是这样一份合同,事关骑手将来的劳动保障,以及意外的理赔。
但是大部分的求职者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先挣到钱,所有其他问题都可以放到后面。对于这份工作,我采访的大部分的外卖骑手,要不就是把它视作人生的过渡,要不就是为了在短时间内迅速积累一笔可以支配的财产。
电影里面我给危力写的台词:
“这就是一份兼职。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注册骑手吗?如果给他们每一个人都上五险一金,那这公司还开不开了?他们是自愿的,跑一单赚一单的钱,不跑单还可以休息,他们不用面对日报、周报、年底绩效考核各种各样的压力。”
这些都是兼职的代价:你跟平台是没有任何关系,合作协议也仅仅是第三方的劳务公司跟你签署的。大家都知道合作协议代表着什么?就是没有包括五险一金在内的保障,有些条款用骑手的话说,就叫霸王条款。因为所有的话语权都在甲方手中。
这里有些细节。大家知道骑手每天要交三块钱的保险费,其实它只赔偿因骑手过失造成对方的损失。如果说过失在对方,那就需要对方的保险去赔偿。但是还有第三种情况,如果骑手因为自己的过失导致自己受到了伤害,那就是无解的,骑手是得不到赔偿的,也就是电影中出现的情况。
二、所有人都困在算法里
其实外卖员和互联网平台的算法工程师只是这个电影的切入点而已。与其说电影讲述的是外卖骑手困在算法里,倒不如说是我们所有人都困在算法里。
除了外卖员被撞倒,电影中还有一个并行的事件,程序员被裁员。两个家庭都处在当代中国的城市当中,但不同的阶层之间,即使平时身边擦肩而过,我们甚至都不会去看对方一眼。为什么?因为我们自己在繁忙的工作当中,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疏离、变得冷漠,以至于最后变成一种不可调解的敌意。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车祸发生,这个程序员一辈子都不会跟外卖员打交道。因为系统告诉他,你不可以去跟他们打交道,不可以在工作中带入对他们的同情。
算法工程师的目的是要优化这个系统,这是有带有强烈职业属性的行为。那么他的目的不是研究外卖骑手的困境,从而设计一套可以保护他们的机制。一个合格的算法工程师必须要按照算法的逻辑,把商业利益最大化,同时又能避免劳务纠纷。
电影里,程序员危力的工作节奏很紧张,没有时间去考虑到别人的想法。压在他身上的只有那几件事情:KPI、绩效考核,决定他是升职加薪或者是被裁,他不会考虑算法会不会对其他人或多或少造成伤害。他必须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深信不疑,因为工作环境要求他深信不疑,否则他就被裁员了。
直到他当撞倒外卖员那一刻,他开始产生了一点疑问,但一开始不是针对算法的,只是人性当中高光被激发出来了,觉得撞到了这个人,我是不是得负点责任。
这个觉醒的过程是缓慢的。如果说这样一个算法工程师能真正站到公司的对立面,我觉得也不现实。大学同学对他有一句灵魂拷问:“我们这个年纪除了钱还有什么问题?”在这个前提条件下,他能最终拒绝公司的高薪返聘,已经表现出人性的高光了,因为他能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金钱和物质来衡量的。所以他面对公司的聘请说:
“人不是橘子。你不能吃完橘子把皮一扔就算了。”
最后虽然外卖骑手金鹏的老婆选择放弃治疗,但是代理律师决定把控告的从矛头从程序员转向平台。这其实是一个悲剧,但它引导着两个不同阶层的人下意识地觉醒了。
三、工作的价值在哪里
电影里出现了一位老先生,他年轻的时候是一名电影放映员,对危力讲述自己年轻的时候下乡为村民放电影的情景,当时电影一票难求。后来他又经历市场化,在 90 年代下岗。
其实这个老人可以是任何一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职工。他在告诉危力:你经历过的下岗,我也经历过。而我年轻时从事的职业让我感到如此自豪,因为我在为人民服务,每一件事情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现在呢?今天我们创造的所有价值都可以用利润来衡量。但是电影里创造利润的外卖骑手,躺在了ICU里面,没有人来管。电影里有一段危力和骑手律师的对话:
“我们创造了这个软件,为大家带来了多少便利?你工作的时候吃不吃外卖,给你节约了多少时间啊?这就是它的价值所在,我们甚至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你不能否认这个。”
“我不否认你们创造了价值,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真正创造价值的人现在躺在ICU里面。”
危力说,外卖给你们节省时间,这就是它的价值。但是外卖节省下来时间都在哪里?你会发现时间永远不够用。
每个人都在向往工作之余能够有片刻休闲,和亲人朋友在一块开开心心地去旅游,去做有意义的事情,但是大部分的时间却在被所谓工作,或者交通所占据,只能用碎片时间去完成我们想要完成的东西。
现在我们每天奔波是为了什么?相比过去,现在是有手机用、有车开,但是精神层面上为什么那么疲倦?背后的代价是什么?这也是我也想通过电影告诉观众的。
四、现状还在越来越“卷”
从电影拍摄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外卖行业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还在恶化。从事这个行业的人越来越多,骑手的单价一降再降,据说三块钱的保险也变成了两块五。
前两天,我们在上海路演,去一家餐馆吃汤包。这家店在平台上的评价非常高,到店以后,店长说,你们只要打卡,写一个好评,每人就可以领一份十几块钱的小菜。我们几个人打完卡,送上来一桌子小菜。店长说,哎呀,没办法,现在我们这条街上都是这么运作的,如果不去刷好评,评价会往下走,平台就不会推我们。可是我们一尝正菜,不好吃,虽然在平台上的口碑很好。
这就是一种恶性循环,所以堂食的体验会越来越差。但是我不怪餐厅,因为他们都是困在算法里,不这样做的话他们挣不到钱。很多做餐饮的老板说,做外卖是做一单赔一单,但就是为了维持客源。如果不做,就在平台上消失了。
如无特别说明,图片均由《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片方提供
编辑: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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