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回归之际，业已成长为国际金融中心的香港依旧是其他欠发达地区劳工的向往之地。十年过后，工业与服务业持续增长的广州也在见证大批内陆村镇青壮年涌入省城寻找生计。陈果的《细路祥》与符新华的《八卦》聚焦的正是这些前赴后继的流徙之人，他们如同粒子被抛入疾速旋转的离心机，逐渐失去对生活的掌控。

陈果成长于香港电影辉煌时期，在片场经历大小工种摸爬滚打方才出师，符新华则半路出家学习电影，坚持储钱去拍注定没有市场的作品。两人皆游离于主流电影工业体系之外，凭借自身对于时代敏锐的感受力，透过影像令更广阔的观众群体窥见彼时社会普遍焦虑的根源。当我们此刻回看这两部千禧前后省港两地的飘零者之歌，将会在岭南都市的时空对照中，看到底层书写的同与不同。

——以下内容涉及剧情透露——

《八卦》

改革开放至千禧年后，广州蒸蒸日上的第二、第三产业吸引了大量外来务工者，《八卦》中的三组人物也身处其中。酒店服务员小燕被刚进城的前男友骚扰，他向小燕编造记忆，试图让她愧疚，从而将她绑在身边，更不惜在她水杯里下药。一对坑蒙拐骗的“母女”四处行乞，大腹便便的男子觊觎未成年女孩的身体，邀请她们共处一室，不料反被打晕，而钱已到手的“母亲”顺理成章抛弃“女儿”，任无家可归的她流浪街头。医院保安在牌局赢钱后“性”致大发，殊不知千辛万苦找到的“小姐”竟是男儿身，大喊退钱的保安和身不由己的“小姐”在皮条客的胁迫下和衣而眠……

这些人物为养家糊口南下省城，挣着微薄的薪水参与城市建设，反因城市化进程中公共服务的严重缺失而无法享受平等的权利，唯有蜗居条件恶劣的城中村，被迫压抑健康发展必要的需求。手持晃动的DV画面记录了昏暗、逼仄、独属岭南的湿热街巷，车水马龙的环境噪音更确保城中村这一“折叠”空间的真实性。反复出现的春晚电视画面中的歌舞升平，反衬出人物难以合家团聚的孤独氛围，以及他们在世俗眼光中一败涂地的生活。男人们远离故乡家庭的道德束缚，一头扎进沿海城市的灯红酒绿，生长与发展的限制使得他们的道德与社会责任感被掏空，转向肉欲与虚无；女人、未成年人、性工作者则更为失语，甚至可能被权力场上失意的男性作为寻求心理补偿所凌驾的对象。

影片结尾并非如坊间所说的“烂尾”，而是与前述人物一连串的荒诞体验、与理想跟现实严重割裂的时代症结一脉相承的癫狂与失序。前男友抱着毫无意识的小燕从街头跌撞至巷尾，最后瘫坐下来眼神放空，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尸体；“女儿”独自在深夜无人的街头徘徊张望，镜头切至城市中的千万间广厦，却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保安做了个温柔的梦，那是全片色调最明亮的时刻，他俯卧在家乡的青草地上，抬眼望见风吹麦动、云卷云舒，但终究是在“小姐”身边醒来，仓皇中跑掉的皮鞋被环卫工扫入笤帚，他则错愕地望向冥冥上天，仿佛对于追寻美好生活的答案已然不抱希望。在符新华的电影里，痛比死更冷。

《细路祥》

九七前后，香港已通过制造业的大规模内迁完成了去工业化的历程，摇身变为亚洲乃至全球的国际贸易重心之一，但并非人人都能在大起大落的资本市场成为得心应手的玩家，而更多是像《细路祥》小主角祥仔一家生活在油尖旺社区的草根市民，在政治经济的余波中载沉载浮。影片开头即将观众带入密不透光的唐楼内部，楼下是父母辛勤经营的茶餐厅，楼上是年迈的奶奶与菲佣Armi所属的“家庭领域”，祥仔则每天与“生意拍档”阿芬骑着过高的自行车送外卖，哪怕小小年纪的他并不知道阿芬是从广东偷渡而来的无证儿童，更不了解这危险的身份对于阿芬具有决定命运的意义。

面对动荡冲击，本地商贩或可勉强安生，但缺乏健全劳工法保障的外籍移工与裸命般随时会被无条件遣返的非法移民处境更甚。在走投无路的厄运降临之前，搏命挣取现钱紧攥拳中才是最实际的抚慰，人人自危的世上可没那么多善长仁翁做好心。陈果安排祥仔受父亲“远离‘小人蛇’阿芬”的惩戒，在豪雨中高唱新马师曾名曲《万恶淫为首之乞食》，“冷得我揗揗震，真是震到入心，心酸我仲发紧冷咯，乜好似脚软难行，乜点解行行又似觉，好似身不稳……”，不仅道尽一众小人物的苦楚，更冀望他们拾起尊严勇敢活下去：虽然让祥仔被父亲剥裤露出性器、臀部特写被鞭打后的伤痕惹起争议，这一段落的最后一镜却仰视着逐渐推及祥仔坚毅的面庞。

陈果对待角色是悲悯的，哪怕他们自发建立的互助共同体终将会被打散，那么在此之前暂且抱团取暖又何妨。祥仔会在童话般温暖的配乐中跟随阿芬并伸出援手；假期总被雇主剥夺的Armi仍会在祥仔受委屈时毫不犹豫地将他拥入怀中；好心的“小姐”会帮助祥仔跟地痞流氓斗智斗勇……回想起阿芬载着离家出走的祥仔去到尖沙咀海滨长廊，两人望着对岸港岛竞逐全球资本的擎天大楼，放声大喊“香港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是我们的！”唐楼、公屋、劏房与别墅，中银与添马舰，哪个才是真正的香港？持有身份的人又必然比飘零者更有资格宣告自己对这城市的“所有权”？在陈果眼中，与其在遥不可及的财富与变幻莫测的政治走向中找寻缥缈的归属感，不如投入与身边人的紧密连结之中，即使它最终会被法律、制度、权力、时间所击败，人们仍将收获可贵的生命与成长体验。

后话

《八卦》与《细路祥》翔实捕捉了时代更迭中流动者的生存空间与状态。前者粗粝、原生态，短短一夜之间展现人物“无去来处”的两难境地，着实冷酷到令人“揗揗震”。后者戏剧化、略施黑色幽默，娓娓道来老旧社区中持不同国家与族群认同的角色在半年动荡之中的细微日常与心境转变，甚至是命运的改写，然而看罢仍会让人在面对未知时增添一丝勇气与希望。身处全球交通更为便利、经济总量无尽攀升的今天，社会权力秩序较之两片拍摄其时并无甚差别，国家与区域的边界也反而更为强化，飘零者依旧飘零，饱受年龄、性别、种族、文化和制度等歧视。我们究竟想要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是《八卦》与《细路祥》带给我们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