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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鹿特丹開幕了,新一批華語電影再次從歐洲走入世界視野。

頗具獨立、實驗氣質的鹿特丹國際電影節,此次也接手了來自我國的五部作品:上演尬舞荒唐劇的《舞迪斯科特》(騰語涵)、荒誕離奇訴說羁絆情感的《燕交》(馬雪)以及入圍海港單元在湘西尋找心靈的《失語鎮》(楊恒)等。

華語電影能夠走出去總是好事,在本屆鹿特丹開幕之前,書本編輯部也對《失語鎮》的導演楊恒進行了專訪,希望可以從跟他的對談中,聽見本片尚未說出的語言,也期待在跟他的交流中,了解到關于鹿特丹更多的故事,關于華語電影、關于獨立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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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Protokollant

責編:劉小黛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是行走的動物、是人、是男人和女人、是沉默而孤獨的人”

曆經十七年,從《槟榔》(2006)到《失語鎮》(2023),楊恒電影中人物的失落情緒總是揮之不去。在《槟榔》中,導演書寫的是青春故事的零落與飄蕩;《那片湖水》表達的是個人的孤寂與消遣;在《空山異客》,導演将視角更加具象化,探索的是人與周圍群體的親密與疏離,即當一個異鄉人歸鄉後,他還能在多大程度上找到與曾經記憶和關系的共鳴。

再到本部《失語鎮》,導演則更想表達人物作為人本身他/她内心的感受,而這種感受是基于最純粹内在的自我的,它貌似是關乎于我是誰、我應該去哪的存在。所以,影片中不同年齡階段的男人飄啊蕩啊沉默着,無論外界賦予其什麼社會角色或是其自身選擇了何種信仰,他們都在行走着、思考着。

思索什麼?尋找什麼?他們或許也不知道,也或許在很長的時間裡找不出答案,但是他們還是這樣做了,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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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包客一直是影片中一個神秘的角色,作為異鄉人,他來到湘西這個不知名的地方,騎上摩托車,拿起照相機,淡然地拍攝下他身邊已經存在過或正在發生的事情,好似他幻化為此地的一個神靈,此地發生的什麼事情都與他無關,他無需做更多,隻需要感受與紀錄就可以了。外在發生的什麼都不再能夠擾亂他。

亦比如當他的摩托車被大火燒毀,他想做的也僅是打開相機,拍下摩托車被燒毀的樣子以及餘下的灰燼,就好似這一堆鋼鐵廢墟在寓意着什麼,它會呈現出什麼樣的哲學理念或故事,也或許,在這個看似毫無光彩黑漆漆的廢鐵面前,他想通過影像畫面創作出某種賽博朋克的藝術。

女人是令人着迷的存在,她成為新娘又剝離于社會賦予她的角色。在與導演的交流中,導演曾提及影片中的女人是個靈魂性的存在,她純如白色,在瀑布下沐浴而行,将自己的社會身份徹底褪去,重新回歸為大自然的孩子。

在此場景,處于他者視角的我們好似看到了一個正在與自然對話的身體,在這裡,她除卻是一個女人角色之外,她還是一個自然界中的人的生命,對于整個宇宙來說,她與周遭的小鳥與大樹沒有任何區别,她完完全全成為了自然中的一個個體,回歸了她作為動物性的原始身份角色。

然而她又是張揚而富有欲望的,作為一個成熟女性,她身上有着天然的女性特質,這主要體現在兩性關系上。在與年輕混混的交往中,他們能夠把彼此看透,看得見彼此内在的暴戾與孤獨。在此也更加說明這個年輕男人的内在外顯,是對于情欲的渴望,異性對他的吸引,他無法自控。

女人之後消失了、離開了,遇見了一個處于另一年齡階段的男人,他們之間産生了關聯和對話,不過這之間發生的故事,又是另一番解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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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人的一生是分階段的,每個時期都有各自的痕迹與特色,那這點在楊恒導演的作品中同樣如此,它體現在導演的系列作品中,也體現在一部電影中某個人物的階段性發展中。

《失語鎮》中的人物一直在湘西行走着,這個地方承載了這幾個不同年齡段的男人的天空與大地,這是他們的一生。漂流、浮沉、躍起、憤怒、平和,想要抓住什麼,想要思考出什麼,但對于個體的他們來說,這也是非常難以實現的。

縱觀整部影片,它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女人與五個男人之間的關聯,但這并不意味着這是一部單純表現女人和男人關系的電影。在這部電影裡,五個男性從青年、中年、壯年到老年的角色設置,足以貫穿起一個男人的整個生命史,它更多的是在講一個男人如何去看待自己,怎樣去理解靈魂,怎麼跟自己溝通的一個過程,或許在每個年齡階段他都沒太明白,但他會在特别安靜或是獨處的時候去思考這些東西。

在此女人的存在,她雖然不是一個那麼具象的人物,但對于一個男性來說,她又是非常重要的精神氣質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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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意講述湘西故事”

湘西作為一個地理位置,它是始終如一貫穿在導演作品中的,這不禁會讓人産生猜測,它這種頻繁地被呈現是否是導演的一種個人風格,是否寄托着導演的某些精神期待,就像賈樟柯影像下的山西縣城一樣。

然而,在采訪導演時,他給出的答案十分簡單,大概可以概括為——我拍它,隻是因為它存在罷了。就導演的經曆來說,湘西是他生長和紮根的地方,他拍攝這裡,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

雖然一直生活着、經曆着,但湘西對于楊恒導演來說,它更像是一個有點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在現代化湧入的小鎮,它主動或被迫地接受了外來文化的占有,那種原汁原味的民族性、地域性的氣味已然慢慢消淡,對于生活在那個地方的很多人來說,它或許更堅實亮麗了,但也少了很多獨特的味道。

如果說人與地域會産生關聯的話,那也是人與故鄉在長久的相處中,慢慢滋養而出的一種微妙情感,就像親人一樣,它變了又沒變,就在那裡,這是改變不了的。

湘西是導演自然而然的選擇,對于影片中環境空間的選取,導演也是持以一種不過激的态度,對他來說,空間與故事是一體的。在拍攝時,他需要多次堪景與感受,找尋與文本靈魂最契合的現實空間存在,甚至當他遇到了讓自己十分心動的場地時,他會為了環境而改變劇本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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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中蘊含着很多東西,瀑布、鳥鳴、蟬聲、身體、水流.....自然界的真誠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饋贈,而一個獨特空間的存在,它亦是有語言的。導演有提到過,他特别注重外景的選擇,當遇到一個對的空間的時候,我們是會有感覺的。

從故事空間到現實空間,想象的存在落地為真實的呈現,這其間的契合是需要很多冥冥中的牽引,而對于一位導演來說,能找到一個合适表達自己故事的場地,這亦是一份莫大的幸運。

當一個導演創作了一個空間,空間裡沒有人的走動,那它的靈動性會大為削弱。人與空間也是彼此成就的關系,互相給予靈動與圓滿。

駕駛一輛摩托車,背上背包,年輕人來到了湘西小鎮。

在《失語鎮》中,我們當然可以想象這個人物是要來這裡采風或是緩解壓力,但他獨身一人的鎮靜以及面對摩托車被燒毀時的不在乎,已然說明他想要觀察他所處環境的一切,對于山巒、霧霭、鳥鳴、瀑布、燃燒着的摩托車抑或是燒毀他摩托車的年輕人,他好像都是一個無情緒的“神人”,他在觀察着身邊的一切,同時,他也在感受着身邊自然的或是人為的或淺或深的存在,他好像一直脫離于狀況外,在感受着湘西,也在感受着自己,不用尋找什麼答案,好像在行走中,就可以獲得心靈的安甯與自如。

在此,背包客與空間成為了朋友,作為宇宙中的一個個體,他脫離了被動的身份。

與背包客形象處于對立面的角色還有年輕混混,他年輕氣盛,察言觀色,對于所謂的正職有着憤怒與“惡意”,在這個地方,他有着動物身上最原始的喜怒哀樂,他的性激動、想要掀翻世界的不可一世,都在他與女人與警察的交往中體現了出來。他這種性格或許跟時而濕漉漉的湘西有着異曲同工之妙,都是那麼的壓抑且充滿生命力與爆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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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民間影像拍攝者的堅持”

創作需要考慮觀衆嗎?拍電影是為了什麼?

對于一位導演來說,自己的作品能夠在大銀幕上呈現,被更多人所看到,這當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但當一個故事不是自己發自内心的表達,這種創作又何嘗不是一種煎熬。在采訪過程中,導演不止一次地說到,他拍電影很少想到觀衆,他更在乎的是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人都是有共性的,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人看得懂我拍的東西,明白我想說的是什麼感覺和事情。

對于作者電影的獨立性,楊恒導演也有自己的一番看法,對他自身來說,自己的作品可能沒有那麼實驗。目前大多數觀衆還是更習慣好萊塢的制作體系,不太習慣這種慢節奏、長鏡頭的影像表達方式,但每一種類型的電影總會有屬于自己的觀衆,獨立電影也是有市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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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獨立電影創作過程中遇到的制作上的問題,導演認為獨立電影和類型電影都非常難,隻是程度不一樣而已。獨立電影和藝術電影本身觀衆群都非常小和少,也會有很多因素會限制到電影的投資,很多電影明知不太可能會收回成本,但還是想着去做。

對于如何解決制作上的問題,每個導演都給不了完全适當的答案,他說自己也是運氣好一點,還有機會做電影,很多有才華的導演,可能都沒有機會做自己的電影,這其中有個人也有環境的因素。拍電影最重要的是拍出來,其他因素的東西我們左右不了,但一直堅持去拍自己想拍的東西,還是有機會的,可能機會很少。

《失語鎮》完成于疫情期間,在跟導演的對話中,我們也了解到《失語鎮》在後期遇到的最大問題是調色,調色師在國外,這就會無形中增加額外的費用。像《失語鎮》一樣,每部電影的創作都會遇到形形色色的困難,疫情固然是一方面,但也不應該擴大到非常大,因為電影從制作開始,它創作上的困難就是一種常态,不是疫情期間所特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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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獨立電影,我們大概會想到簡陋或入不敷出。但獨立電影也并不意味着粗糙與妥協,它對于影像質量的堅持,一樣是值得被看見的。相對來說,《失語鎮》在聲效方面是比較工業的,它對于環境聲的關注,可以說達到了一個讓人無法忽略的地步。

電影需要技術的保障去支持作者想表達的東西,它的作者性跟工業标準并不矛盾,都需要好的影像去诠釋,隻不過相對于獨立電影來說,它沒有太多的資源和空間去實現。但對于這個問題,每個導演都有自己的解決方式,隻是可能解決的程度不一樣而已,但一緻的是,他們都希望有一個好的影像質量。在美國或是日本,他們獨立電影的質量很高,這跟他們完善的工業體系非常有關系,我們可能現在還做不到這點,隻能往這邊靠。

一部電影能夠被放映被觀衆看見,是每一部影像創作者的訴求。鹿特丹對于楊恒導演來說是個給予支持和鼓勵的福地,讓他得到認可與信任,相信這對很多電影人來說同樣也是很可貴的,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

但也或許,對于楊恒導演來說更重要的,是屬于他的觀衆有在好好看電影,無論喜歡與否,能夠肯花兩個多小時的時間平靜而專注地好好看一部電影,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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