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黑暗中一團紅光湧動,似乎象征着一股原初的能量。生命之樹,它的根基在哪裡,它的枝丫又伸往何處?當我試圖追問這些問題時,卻發現馬力克根本無意解答,而隻是展現一個家庭的生活碎片。

在三年前初看這部電影時,我并沒有多喜歡馬力克的影像風格,和大部分觀衆一樣,認為它形式浮華内容空洞。如今看來,真是這樣嗎?空洞意味着沒有細節,而這部電影恰恰全是細節。風的形狀、草地的質感、陽光的氣味,一切感官都被打開了,我們進入了鏡頭下的“新世界”,馬力克的詩性世界。當時的我太過傲慢,不肯去聆聽、去尋找,馬力克的鏡頭是在教導我們要珍視一草一木,一切尋常之物中皆蘊含奇迹,它們都是神聖的恩典。如果我們不再對身邊的美感到習以為常,便能更加清楚地領悟到它想表達的意涵。

電影中有一些和《通往仙境》相似的鏡頭,草地上的牛群、風吹窗簾,還有将白布蒙在臉上。電影中有很多白色,比如分娩的場景,無比純淨。和傳統的叙事性作品相反,馬力克的電影一直在抒情,這種泛濫的不節制的抒情也許會讓人覺得不适,但如果幸運地找到了合适的姿态,就會認識到一種别樣的美麗。碎片化的鏡頭、不連貫的動作和流暢的運鏡制造出詩一般的語言——一些人将之诟病為mv,完全是謬誤,根本區别在于速率——或許可以說它像是一部隻有轉場鏡頭的電影,和梅卡斯一樣,馬力克汲取生命中這些瑣碎的空白,但他的鏡頭不是記錄者的眼睛,而是在空間中自由地運動,像一隻蝴蝶來回穿梭。“Life goes on.”片中如是說,這恰巧也與梅卡斯電影裡的台詞不謀而合。

馬力克在采用低機位拍攝時,讓鏡頭仰視樹木、樓宇、人物,但并不顯得他們高大。他們和他們所處的空間融為一體,天空高遠,萬物和諧。即便在一些廣角畸變的鏡頭裡,世界似乎顯得灰暗一些,帶有幾分表現主義色彩,但鏡頭豐富的運動很快提醒我們這些都是轉瞬即逝的。好與壞、人與物交織在一起,鏡頭同等地對待這一切。全片最美到令人屏息的一個鏡頭是,一群飛鳥在空中如絲綢般回旋飛舞,之後電影進入了一段純粹意識流的描寫,這段自然紀錄片式的畫面帶領我們遨遊宏觀世界與微觀世界,甚至返回到恐龍時代,可以說是全片最美的段落。和《2001太空漫遊》類似,在這段末尾我們迎來了一個新的生命,從這開始(四十多分鐘)影片才進入正常叙事。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影片聚焦一個普通的家庭,集中表現了一個男孩的成長。電影從他弟弟的出生講起,我們知道,這是開頭部分西恩·潘飾演的角色的童年場景,他的弟弟在十九歲時死去,但這似乎絲毫沒有給記憶中的場景蒙上陰影。馬力克的電影猶如幽暗中投來的一束光,照亮了我們眼前的世界。孩子的奔跑、嬉鬧構成了影像的全部,母親也散發出她的光輝,使我們感受到溫暖,似乎是對我們記憶之初的場景的補償。

當孩子稍大一點以後,父親的形象開始凸顯,而母親沉默不語。這是一個驕傲且嚴厲的父親,我們對他的印象始于一場餐桌戲,他幾乎是以軍人的标準要求他的孩子。他教導孩子不要善良、追求完美,将自己的希望與遺憾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從電影裡我們也知道這是源于他父親的軟弱給他的教訓)。他因為自己的兒子在吃飯時說話而大發雷霆,将他拎出門外,他把這怪罪到妻子身上:“你讓我的孩子違抗我。”在電影後半段,我們還能看到一個鄰居家裡吵架的場景,那個父親大聲嚷嚷“這是我的房子”,這些場景都讓我聯想到童年時父親生氣時四處摔東西的情形。我的父親和電影裡的父親性格有點像,用片中的話來說,“他是在嫉妒他的孩子”,“他讓人們與他為敵”,但他們也有好的一面。在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景深鏡頭裡,母親站在窗邊,父親在外邊叉腰背對着她——此時孩子們在和他的小舅子玩鬧,這一刻,我們不知道他究竟是憤怒還是自責,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他的驕傲讓他在此刻選擇保持沉默,這個場景拍得很動人。

在母親那裡,我們體會到純粹的愛意。她說:“孩子出生後,我的生活才真正開始。”當父親出門出差後,影片進入了最自由的段落。旁白念誦道:愛每一個人,每一片葉子,每一縷光。孩子們無憂無慮地奔跑,白日悠長。這多少讓人回憶起那樣一種感覺,在孩童的世界中,時間仿佛可以任意揮霍。緊接着,暴雨來臨了。雨後,大人們聚在一起愁眉不展,而孩子們照樣肆無忌憚地玩耍。雨後的草地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死魚、蜥蜴、蝸牛,他們發現的一切都讓他們感到新奇。就這樣,孩子逐漸融入了他的夥伴中,和父母有了間隙,甚至為了“報複”他的母親,将她的裙子扔進河裡。我們看到,父親缺席時,哥哥繼承了父親的那一面,欺負自己的弟弟、确立自己的權威、和母親叛逆。我們發現,他實際上是患上了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憂郁症,不自信、害怕失敗、厭惡周遭的一切。當他的父親終于回來後,他對他說:“你想殺了我。”他大喊道“她隻愛我一個”,就像小時候和弟弟争搶玩具一樣,他争奪的始終是母愛。

在他生氣地破門而出的時候,我們看到一個有趣的場景——他又跑回來拽住門把它輕輕關上,因為他的父親曾教育他這樣做。于是我們知道,這不過是兩個太過相像的人同時讨厭自己罷了。他對父親說:“我更像你。”他們決定送他去很遠的地方讀書,臨行前父親對他說:“你拯救了我,你是我的自由。”在臨近結尾的一幕,布拉德·皮特飾演的父親蹲在菜地裡,他的孩子慢慢從他背後靠近他,二人之間的隔閡也随之消散,非常樸實而又動人的一幕。

“跟着我,直到時間的盡頭。”影片最終以一段超現實場景結尾,不同時空的人物齊聚于此——沒有安哲或庫斯圖裡卡的宿命悲涼,這裡隻有溫暖——已是中年的孩子站在年輕的父親和母親身旁,還有小時候的弟弟,所有人都是神的孩子。在炫目的白光中,我們仿佛也接受到了神啟:生命之樹沒有答案,隻有體驗、追尋、感受,生命毫無意義,除非我們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