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讀到《河邊的錯誤》原著是在高中時代,它被收錄在餘華的短篇小說集《現實一種》當中。這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先鋒派小說,對餘華當年推崇的零度叙事及其作品中冰冷殘酷的基調印象深刻。
猶記得餘華在書中說:“這些小說記錄了我曾經有過的瘋狂,暴力和血腥在字裡行間如濤般湧動着,這是從惡夢出發抵達夢魇的叙述。為此,當時有人認為我血管裡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
因此,當我最初聽聞魏書鈞導演要改編餘華《河邊的錯誤》時,着實為他捏一把冷汗。一方面,這部小說曾有陸小雅、張藝謀等四位導演談過改編,但最終都是無果而終,可見改編難度之大;另一方面,固然魏書鈞早已憑借《野馬分鬃》《永安鎮故事集》等作品證明過自己的創作才華,但他此前還從未嘗試過像《河邊的錯誤》這樣的反類型題材電影。
我本以為,第一次拍反類型片的魏書鈞導演最多能做到不功不過,畢竟改編餘華絕非易事。但看完平遙首映後,我卻忍不住驚歎,他竟然能把餘華這部戲仿傳統偵探小說的作品改編得如此才華橫溢。不僅完整地保留了原著的先鋒性,還在最大程度上彰顯出自身的作者性。這樣的大銀幕體驗,着實颠覆了我們以往對同類型國産電影的觀感。
可以說,《河邊的錯誤》是一部彌漫着瘋癫氣息的年度佳作。全膠片拍攝帶來的顆粒感,極具九十年代充滿荒敗氣息的布景,結合餘華式的暴力美學以及對人性深處“惡”的挖掘,不動聲色地呈現出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現實質感。
每當乒乓球散落作響,每當大雨傾盆的滴答聲籠罩小城,命運的齒輪便開始轉動起來。罪惡,假裝成命運的模樣閃現在世人面前,将所有人籠罩在一種異常窒息的陰霾與不安之下。直到明晃晃的乒乓球變成奇異的樂透機,直到大雨彙聚成“燃燒”的“電影”中的河流。
顯然,魏書鈞導演給觀衆們提供了更多自由想象這部電影的可能性。無論是思考拍電影與探案之間的辯證關系,還是乒乓球與大雨落下的巧合“雷同”,都讓我們對故事背後的深意愈發神往。也正因此,得以讓“故事的河流”流得更遠。
這些元素,既是對于馬哲命運逐漸走向失控境地的反複強調,也是影片《河邊的錯誤》貫穿始終的瘋癫底色。而這層底色,既來自于餘華對上世紀南方小鎮夢魇的真實描摹,同時也是魏書鈞對他所不曾經曆過的時代記憶的合理想象。
由此,影片中每個主要角色的“病态”呈現便有了與環境接壤的可信度。幺四婆婆痛苦扭曲的愛,許亮對真實自我的壓抑,錢玲和宏因現實世界與理想烏托邦的巨大落差而深感絕望……包括男主角馬哲自己,因苦苦追求真相而不得,最終同樣一步步陷入瘋癫的漩渦。這些角色構成的時代群像,已然遠遠超越謀殺案本身所能夠抵達的現實距離,更是對社會和人性的深度剖解。
朱一龍再次證明自己是個演啥像啥的好演員,用餘華老師的話說,他更是一位藝術家。在總是煙不離手的男主角馬哲身上,有着非常典型的九十年代刑警的精明幹練。他素來對追求正義和邏輯孜孜不倦,為尋求真相而竭盡全力;但在他的内心深處,同時又有着生而為人的偏執與敏感。
相比以往,朱一龍這次的表演更為成熟内斂,精準地切中角色命脈,層層遞進地呈現出馬哲徘徊于真實和荒誕之間的精神掙紮,從最初的冷靜克制到逐漸迷失自我,乃至走向内心秩序崩塌的瘋癫境地。
被河水浸濕的皮夾外套、磁帶裡幽魂般的女聲、丢進馬桶的拼圖、散落一地的乒乓球、無處可尋的三等功證書、天花闆上的鞭痕、鐘馗捉鬼圖……影片中有太多充滿隐喻色彩的細節,在推動角色内心世界發生演變的同時,帶給我們十足豐富的解讀空間。
而縱觀全片,魏書鈞導演從道具到人物習慣、甚至流行趨勢上,對九十年代真實生活圖景近乎“強迫症”式的細節還原,則為影片完整地搭建起了一個立體化的叙事空間。同時,配合緊鑼密鼓的偵探式情節點,有節奏地推進整個故事向前邁進,并以此建立起客觀冷靜、嚴絲合縫的叙事結構。
借由這段極盡“瘋癫”的情節,頃刻間,導演又親手打碎了原本嚴絲合縫的叙事結構,并用虛實交織的手法搭配交叉剪輯,制造出源于叙事文本、卻也遠超視覺本身的詭異觀感,刻意讓觀衆對發生在馬哲身上的故事不斷加深懷疑。
最終,伴随着貫穿始終的“聖子聖母”與虛實難辨、意味深長的驟然結尾,迸發出個體在捉摸不定的命運面前,究竟是選擇“相信曾經所不相信的”還是接受“信念崩塌”的強大叙事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