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北京,《女人Taxi女人》上映。雙女主、公路氣質、片名中兩位女性的對稱——這些特質在今日仍顯先鋒,并與同年的Thelma & Louise暗合。兩部影片亦着墨同一主題,即對女性情誼的刻畫。Thelma和Louise的逃亡永不後退,越到終點情感就越熾烈;張改秀和秦瑤的旅途卻是充滿折返的,她們沿着來路彼此找尋,每一次回到對方,情誼就更加複雜幽深。

影片開頭,張改秀字面意義地“撞到”秦瑤,使得稍後她們的正式相遇成為一次重逢。這個巧合立刻在二人之間建立了如命定般的聯系。之後她們數次分離又重聚,遵循相同的模式:張改秀已經離開,卻因發現秦瑤的隐秘危機而折返;直到危機平複,二人再次分離。似乎,她們每次分離,都隻是為了印證她們無法真正離别;她們如同彈簧的兩端,關懷與共情使她們彼此牽連,她們的再度聚首,總伴随着積蓄的情感勢能如決堤般湧出,使她們的關系更近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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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關系的生長,展露于她們目光和身體的互動中。第一個同時容納二者目光的鏡頭,并沒有讓她們眼神接觸:秦瑤對着鏡子看自己,張改秀在後視鏡裡看秦瑤。可很快,先是張改秀、後是秦瑤,都抛棄了反射目光的中介。她們越來越頻繁地同處一個對稱構圖中,直視對方,目光相接。

同樣地,張改秀和秦瑤的身體接觸,最初保持着司機與乘客的客氣。不過,對秦瑤的兩次碰撞已經暗示撞破隔閡的潛力,而實驗室的打鬥則将二人身體的間隙悉數破除。自此以後,她們親密無間地相互觸碰,攝影機亦溫柔地記錄着她們交疊的雙手、重合的身軀,留存她們肢體語言裡的愛意。

為了給大膽前衛的關系表達留足空間,影片裡的北京盡管在地色彩濃厚,卻并非對現實京城的記錄,而更像是沉雄古都上空的一座空中樓閣。電影的全部故事限制在一日之内,這一古典詩學的回音潛藏着“舞台布景”的虛構性。出租車趕超公務車隊,秦瑤的衣角飄揚如紅旗,這戲谑的一筆将出租車宣示為自由的最小單位,北京的沉重和複雜會被它遠遠甩在身後。

随着情感的演進,世界愈發變得迷離倘恍,愈發超越現實、成為二人的遊戲場。兩輛并排的灑水車、婦聯旁的一片蘆葦地,這些空間虛懸于常規的社會場景之外,兩位主角得以抛開顧慮,在其中享受完全的自由和快樂。在這個難有Happy Ending的故事裡,遊戲的時刻展現了她們情感的高光,也貢獻了最迷人的華彩。

片尾字幕亮起時,張改秀和秦瑤被警察攔下,鏡頭從她們頭頂越拉越遠,直到她們的身形變得很小很小。現實的重力如夢初醒般再次降臨,将她們淹沒于庸常世俗;但真正重要的是她們攜手駛過朦胧幽深道路,是她們在路途中雙手相觸留下的印痕。

(本文系《中國電影史》視頻論文旁白初稿。發到豆瓣,作存檔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