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
走路的時候總是揮舞着臂膀,
認為溝渠是小溪,涓流為大河,而水窪就是大海。”
文德斯的電影是詩性的,這種詩性不僅僅是電影的質感和角色的氣質,也來自詩歌本身在電影中的出場:片頭和片尾都是鋼筆摩挲紙面的聲音,文字浮現,故事展開或終結。故事被填充進詩歌的空隙,以至成為詩的腳注。文德斯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改編自彼得·漢德克的小說《守門員對點球的焦慮》,原作的叙事風格是極度敏感的——漫無目的的人被推入荒誕的事件,所有的有序性分崩離析,隻留下破碎的感知拼湊出走上末路的世界——這一切仿佛都透露出某種意識的焦慮,常規—偶然—失序—逃逸成為人物宿命般的循環,逃逸是意識的開端,也是過去和未來的終結,在明确了當下的荒謬後卻難以掙脫無路可走的困頓,于是隻有将荒謬發揮到極緻來作為抵抗的一種。但這是人的困境,非神的;而《柏林蒼穹下》則是試圖以天使的視角旁觀人的困境,尤其當天使選擇墜入人間,人的命題和神的命題合為一體,故事看似走向了天使與人相愛的完美收束,實則是對“向死而生”的诠釋——天使作為“非人”的身份死亡了,他完整地接納了“人”的生活,用神性的死亡換來了人性的生長,盡管走入“人”的身份意味着有朝一日肉體必然的消逝,也即無數個當下都會變成面向死亡的奔赴,但也将換來知覺上的重生和感官的蘇醒。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
他不覺得自己是孩子,
一切之于他都是富于生命的,
一切生命又都是相同的。”
天使最初還隻是兩個旁觀者:卡西爾和丹尼爾。他們日夜盤旋在戰後柏林的上空,背後長着不可見的翅膀,偶爾休憩在城市中碩大的雕像上,更多徘徊在圖書館中聆聽形形色色的人的内心獨白。他們所目睹的是人間的“重複”,所有的悲歡都将通往終結的時刻,生與生活與死亡是每個人線性時間觀的三節點——起點、延續和死亡。盡管這種重複并非單調的,每個人或時代都講述他們鮮活的故事,“他們都是富于生命的”。丹尼爾在圖書館的旋梯上與一位老人“對視”,在短暫的停頓後走向了台階的不同方向;絕望的男子在高樓上崩潰,天使觸摸他的肩膀卻隻能眼見他躍下;偶爾有孩子能看到天使的蹤迹,翅膀隻能在純真中被識出,純真終有一日的消失将天使置于始終孤獨的境地。“一切生命又都是相同的”生命之河流向同一個方向,“時間會治愈一切,但當時間就是頑疾本身時該怎麼辦呢?”治愈也同時是遺忘的代名詞,它讓所有的實感都被放在懷疑的眼神下打量,悲拗、感動、愛的沖動都是暫時的,時間侵蝕掉一切情緒,卻沒有将人的本質還給人——因為人本該是感性和理性沖撞下的産物,而悲喜劇就是長時段的人的情緒的滿溢和延續。天使站在高處俯瞰人間,由此也表現了他與人的區隔:人是情緒充沛的、感性的、混亂錯綜的;天使是恒溫穩定的、理性的、純粹疏離的。丹尼爾決定墜入人間實則是打破這種區隔,他不願隻作為一個觀望者,他要體驗真正的溫度、看到缤紛的色彩。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
常常會有這樣一些問題,
為什麼我被稱作我而不是你?
為什麼我在這裡而不在那裡?
時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而空間又在什麼地方終止?
在陽光下生活不僅僅是一個夢嗎?
我所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
難道不僅僅是真實世界的映像嗎?
難道真的存在邪惡,或者充滿了惡意的人嗎?
如何才能做到,
我在出生之前就已經成了我,
而不是在我死之後,
我又怎樣才能成為唯一的我,
而不是很多個我?”
以上是整部電影中我最喜歡的一首詩,他讓我意識到詩中的“孩子”并非特指的“孩子”,而是寬泛意義上的諸多童稚時期疑問的集合。無論小時候還是現在,看到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們,我總會想象他們的目的地在哪裡,所有聳立的高樓中都充滿着還未被書寫的故事,所有坐了人的汽車都開往未知的方向,所有趕路的人都被另一個人所等待,我在往來輔導班的枯燥路途就被這些想象填滿,所有想象的盡頭就是在自己站在了曾經的想象對象那一邊,但我仍能記起當初的疑問“為什麼我一定、沒有選擇地是我?”“為什麼我會成為我?”“為什麼我在此地而不是彼地?”也許因為這是注定得不到解答的謎團,我也失去探究它的興趣;它們像情緒一樣湧上來,然後迅速地消散,和其他的突發奇想一樣融化在日常生活的秩序中——直到我決定攜帶着它前行。那時我覺得自己的生活是暗色調的,乏味、貧瘠,被唯一的目标粗暴地統率着,而街上的景象是色彩充盈的——所有的色塊都在陽光下流動,走到大街上,走到生命力的中心地帶去。電影中也用色彩的對比區别了天使和人的不同生活:天使的世界是黑白的,因為疏離和無感,所以色彩恒定;人的世界是彩色的,因為熱烈和複雜,所以色彩缤紛。黑白需要一定介質來成為彩色,在電影中則是丹尼爾遇見馬戲團的“天使”,當戴着羽毛做成的假翅膀的瑪瑞安蕩着秋千從他頭上飛過時,電影中丹尼爾的視角第一次從俯瞰變為了仰視,視角的轉變既是作為天使的丹尼爾墜入人間的暗示,也是作為初有着情感體驗的丹尼爾體會到“愛”的标志。與愛情搭配的動詞常常是“墜入”,墜入暗示着一種事件的發生,這種事件是闖入式的,它将無序帶入了日常生活中,是日常的偏軌和新秩序的萌發。事件的破門而入常常隐含着身處其中的人是别無選擇的,隻能受事件的擺布——但丹尼爾的墜入卻是許久旁觀人間後的抉擇,他的悲憫從聆聽人們的内心旁白後便開始醞釀,他看向老人、兒童、失意者…的眼神是不同的,與世人相望的他已然具有了“人格”。
本雅明曾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創辦過一份文學刊物——《新天使》,人們常常認為雜志的名字受到他所偏愛的保羅·克萊畫作《新天使》的影響,本雅明在序言中寫到“依據塔木德的傳說,在每一個時刻,無數群天使被不斷地創造出來,為了在上帝面前唱起他們的贊歌之後便離去,并消失在虛無之中。”天使既是傳遞信息的使者,又是隐秘的自我;作為表達符号的天使也同時是自我中人性與神性的二分,興許天使并非消失在虛無,而是相望于人間,每一次天使和人的轉換都是人在厭倦自我處境後的對當下的打破——“我”走入無窮的身份中,最終意識到生命“隻發生一次,因此成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