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沒為一本書、一部電影感動了,當歲月有了些許滄桑,抑或方能讀懂、看懂,《廊橋遺夢》就是這樣一部電影。

《廊橋遺夢》主題曲《此情永不移》的憂傷旋律早已模糊了故事情節。聽了演員張頌文講梅麗爾·斯特裡扮演的女主角弗朗西斯卡的表演時,蓦地想要重看這部電影。再觀後,迥異于二十年前的初看,不僅更深地理解劇情,對演員的表演也産生了興趣,優秀演員可讓你走進影片,讀出台詞下的語言,讀懂劇情,甚至讀懂人生,梅麗爾·斯特裡就是這樣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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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廊橋遺夢》,譯名很美,《魂斷藍橋》《新橋之戀》……似乎與“橋”有關的影片都很憂傷。再觀後,不覺悲戚,惟有遺憾,也覺美好。這部1995年上影,根據美國作家羅伯特·詹姆斯·沃勒的同名小說改編的影片遠比小說成功。演員的表演、電影畫面、音樂皆可視為經典。故事情節簡單,一個具有浪漫情懷的中年家庭婦女弗朗西斯卡在丈夫與孩子外出時遇到一生真愛,短短四天,她與國家地理雜志的攝影師羅伯特相識相知相愛。在家庭與愛情之間,她痛苦、艱難地放棄真愛,選擇家庭。生命走到終點時,弗朗西斯卡留下遺書,讓孩子們把她的骨灰撒在廊橋下,與羅伯特的骨灰會合,希求天堂相聚。兒女恰遭遇婚姻危機,在母親的感召下,重新認識婚姻,遂與另一半複合。一個浪漫溫馨有着淡淡憂傷的故事,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故事也會發生,卻少有像影片中的結局。

倒叙手法,電影一開始,主人公弗朗西斯卡已過世,兒女從遺書中知道埋葬于母親心中多年的秘密。那被弗朗西斯卡塵封在心底的往事,僅發生在四天裡,卻是她的一生一世,甜蜜而苦澀的回憶,不僅在此後的歲月裡時時伴随着弗朗西斯卡,也伴随着男主人公羅伯特。

2

1965年夏天,弗朗西斯卡的丈夫與兩個兒女要到外地四天,她終于可放下繁重家務,享受幾天清靜日子,然而,國家地理雜志的攝影師羅伯特闖入了她的生活。

弗朗西斯卡本是意大利人,婚後随丈夫到美國,住在依阿華州麥迪遜縣的一個遠離城市的鄉村。那天,弗朗西斯卡像往日一樣忙完家務,正準備喝杯茶,遠遠看見一個男人向她走來,他是來問路的,要去羅斯曼橋拍攝。他們原本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弗朗西斯卡卻向前走了一步。

素昧平生的兩個人不會無緣無故相遇。于千萬年之中、于千萬人之中,在張愛玲筆下,那個春天晚上,她看見了他,卻沒有上前走一步,許多年後,隻能無不遺憾哀歎:“哦,你也在這裡嗎?一個是住在舊時光裡的中國少女,一個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西方中年婦女。

他問路,她帶他去,遂邀請他去她家晚餐,他高興答應。就這樣,開始了他倆一生一世的四天。弗朗西斯卡45歲,剛好梅麗爾·斯特裡飾演這個角色也是45歲。當她看見老牛仔羅伯特時,心裡瞬間激起漣漪。弗朗西斯卡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在那個封閉的小鎮,也在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然而,她卻大膽邀請羅伯特共進晚餐,此時,感性戰勝理智。

影片有一個鏡頭,羅伯特赤裸上身在院子裡洗澡,弗朗西斯卡拉開窗簾偷窺。那強健的身體讓她臉紅心跳,窗簾拉開又拉攏,忍不住在鏡中觀賞自己裸露的身體。這一幕很像電影《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查特萊夫人無意中在森林裡看見守林人梅勒斯赤裸上身後便再也忘不了他,最終勇敢沖破階層束縛,與梅勒斯相愛。梅麗爾·斯特裡通過動作的表演展示弗朗西斯卡的内心,沒有一句台詞說愛,觀衆卻完全感受到弗朗西斯卡那顆激蕩、浪漫的心,此時,已被這個驟然闖入她生活的老牛仔迷住了,也為後來兩人關系進一步發展做了鋪墊。張頌文講到表演中的潛台詞,這裡的潛台詞是什麼?優秀影片不是導演要告訴觀衆是什麼,而是讓觀衆自己思忖,猶如水墨畫的留白,好文章亦如此。

晚餐時,兩人快活極了。羅伯特侃侃而談,弗朗西斯卡聽得如癡如醉,像少女一般手舞腳亂,笑得前俯後仰。二人皆像戀愛中的男女。羅伯特離婚後,孑然一生,常年漂泊在外,工作所緻,也是性格使然,弗朗西斯卡的美麗、善良、溫柔、熱情深深吸引他,給了他家的感覺。羅伯特硬朗不羁的外表,優雅的談吐,特别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經曆讓弗朗西斯卡心生愛戀。

晚餐後,羅伯特邀請弗朗西斯卡在月光下散步。短短幾分鐘,兩人便聊起了詩歌,葉之的《流浪者安古斯之歌》,恰好都喜歡,可見他倆有共同語言,心靈相通。弗朗西斯卡原來做過老師,婚後在丈夫的要求下不再工作,成了全職家庭主婦。詩情畫意,浪漫溫馨,張頌文講影片的重點不在這裡。才剛出門,弗朗西斯卡就不安起來,頻頻回頭,不是看自己家,而是看鄰居的燈光,當看見停在路邊丈夫的車時,決定要回家。此時,弗朗西斯卡的理智占了上風,她在乎别人對她的看法,惟的家方能給她安全感,也為她後來的選擇埋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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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太快,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見面第一天分别時的雨與後來訣别時的雨呼應,雨中别離,更讓人傷感,那是他們的眼淚。送别羅伯特回旅舍,弗朗西斯卡徹夜難眠。翌日,她寫了張紙條,邀請羅伯特來她家用餐,遂驅車前往羅斯曼橋,把紙條貼在橋頭。羅伯特忙完工作,看見這張紙條,會心笑了,将紙條珍藏,遂邀請弗朗西斯卡去羅斯曼橋看到他拍攝,她高興答應。去之前,她買了一條粉色連衣裙,不記得有多久沒給自己買衣服了,穿上新裙,不敢相信鏡中的弗朗西斯卡就是自己,遙遠的意大利,少女時的夢,丈夫、孩子,家庭皆遠了,她隻是她自己。此時,電話響了,羅伯特說她不方便就不要去了。事因她告訴他鎮上一個出軌女人的故事,恰好早餐時,羅伯特無意中在餐廳看到旁人對這個女人的冷漠,他猶豫了。弗朗西斯卡沉默了一會,旋即堅定地說,要去,感性又占了上風。

兩人在羅斯曼橋相會,随後,二人回到家裡。弗朗西斯卡躺在羅伯特洗過澡的浴盆裡,水中還殘留他的體溫,她撫摸自己的身體,知道自己要什麼。當羅伯特看見穿上粉紅連衣裙的弗朗西斯卡時,驚呆了,她是那樣美,有着少女的嬌羞,完全不同于初見時那個婦人。他們吃飯,跳舞、做愛。時間似乎停止了,一切為他們而生,然而,鄰居的到來,把弗朗西斯卡從夢中驚醒,隻願這個夢越長越好。

第三天,是他們最幸福的日子。兩人遠離小鎮,到郊外徹底放飛。他為她拍照,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照片。她放下平日裡挽起的頭發,長長的頭發垂下來,那個意大利鄉村少女又回來了,曾經的夢、美麗的憧憬,她隻是弗朗西斯卡。她把自己最珍惜的項鍊送給他,陪伴他此後餘生。

第四天,是弗朗西斯卡丈夫與孩子回來的日子,也是羅伯特準備離開的日子。歡愉之後即是離别,在一起的分分秒秒皆顯得那麼珍貴。弗朗西斯卡心亂如麻,太多的不舍、無緣無故的妒忌讓她跟羅伯特吵起來,兩人仿佛相識了很久很久。羅伯特要帶她走,弗朗西斯卡心動了,她收拾行李,想為自己而活。然而,臨走時,理性又占上風。羅伯特說他暫時不走,等她答複。

4

遠遠的,弗朗西斯卡看見丈夫帶着兩個孩子回來了,悲戚的臉旋即擠出笑容,迎接他們,又是原來那個家庭主婦。她圍着他們轉,日複一日,生活似乎什麼也未發生。

絕别的日子在一場暴雨中,也是影片的高潮。周末,弗朗西斯卡照常陪丈夫去鎮上購物。她坐在駕駛室裡,看見羅伯特站在大雨中等她,雨淋濕他的頭發,滿臉的雨水,猶如他的淚。看見她未下車,遂把車開到十字路口,打開左邊方向燈等她。她遠遠就看見他駕駛室裡挂着她的項鍊,此後,他将帶着她漂泊,無論她跟不跟他走,他都帶走了她的心。弗朗西斯卡眼睛緊張盯着羅伯特的車,手緊緊握住車門把手,手在往下壓,再往下壓一點,她就可以奔向他,奔向愛情。張頌文說梅麗爾·斯特裡用手在演這場戲,沒有台詞。然而,她的手停住了,旋即松開,眼淚像淅淅瀝瀝的雨傾盆而下。她看見他的車往左開走了,那邊有一道彩虹,是幸福之光嗎?她放棄了這條“幸福之路”,選擇雨中直走,回歸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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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複日、年複年,孩子長大了,弗朗西斯卡與丈夫也老了。丈夫先她而去,臨終前,對弗朗西斯卡說:“我知道你曾有過夢想,很抱歉我沒有幫你實現。我非常愛你。”婚姻終歸不是愛情,可以說,弗朗西斯卡一生很幸福。丈夫并非一點不懂她,然而穩定的婚姻生活終究不等于浪漫的愛情。

丈夫過世後,弗朗西斯卡收到羅伯特的遺物。她送給他的項鍊刻上了她的名字,她寫給他的那張紙條,有着他照片的國家地理雜志,相機,還有一封深情的信,“對宇宙來說,四天與四兆光年沒有什麼區别。我努力記住這一點。每天,每時,每刻,在我頭腦深處是時間殘忍的悲号,那永不能與你相聚的時間。”四天之後,他們再無見面,生活在各自的世界裡,守着屬于他們的秘密。

羅伯特讓弗朗西斯卡把他的骨灰撒在羅斯曼橋。弗朗西斯卡在給孩子的遺書中說,她把一生都給了家庭,請他們把她的骨灰撒在羅斯曼橋,在天堂與羅伯特相會。孩子們從抗拒到理解、感動,最終遵從遺囑。這個結局很浪漫,有情人未成眷屬,非大團圓,卻很美好,既滿足了觀衆對浪漫愛情的期許,又滿足了大家對穩定婚姻的維護。

6

愛是悲憫。弗朗西斯卡與羅伯特深愛對方,雖隻有短短四天,卻是他們的一生一世,被他們小心翼翼裝在水晶瓶裡,恰如弗朗西斯卡所說,一年隻能開啟一次,那感情太濃烈了。倘若沒有悲憫,便不是愛,隻是喜歡,四天之後,彼此就會慢慢淡忘對方,與一次豔遇有何區别;倘若為了愛情,他們不顧一切走到一起,不僅會時常陷入對家庭背叛的内疚中,歲月的流逝也會沖淡當初的激情,心頭上那顆朱砂痣變成蚊子血,床前明月光也成了衣襟上的飯粒。

愛是懂得。兩個中年人,僅僅四天會愛得如此濃烈,因為懂得。羅伯特是個浪子,盡管非常渴望帶走弗朗西斯卡,但清楚自己給不了弗朗西斯卡安穩的生活,更不想所愛的人永遠生活在愧疚中;弗朗西斯卡知道羅伯特看重什麼,她不能成為他情感的累贅,讓心愛的人因她的愧疚而内疚一生。

愛,也是放手。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他們會為對方着想,而不是一味隻想得到。弗朗西斯卡可謂家庭穩定,雖說日複日的家務讓她心煩,倘若未遇到羅伯特,她會安心做好家庭主婦,生命也不至于枯萎,于她的人生卻是有遺憾的。她那浪漫的心,饑渴的靈魂其實一直在等待另一半來填充。恰如毛姆所言,“也許我們的心上都有一個缺口,它是個空洞,呼呼的往靈魂裡灌着刺骨的寒風,所以我們急切的需要一個正好形狀的心來填上它。”羅伯特說在遇到弗朗西斯卡之前有個幾個女人,之後一個也沒有。這樣的靈魂伴侶很難遇到,他們不合适宜相遇,是幸還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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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藝術作品中有不少描寫不倫之愛,大凡結局悲慘,少有像《廊橋遺夢》。弗朗西斯卡與包法利夫人同樣有一顆浪漫,向往愛情的心,卻迥異于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就算不嫁給包法利,也會出軌。沉迷于愛情小說的包法利夫人,出軌不是因為愛情,盡管她以為是,更不是貪圖享樂,而是為她想往、理解的那種“愛情”,無關出軌對象,用偷情來填補她追求浪漫卻貧乏的内心。弗朗西斯卡純粹因為愛情,不對的時候遇見了對的人。包法利夫人與安娜·卡列甯娜為自己追求的愛情飛蛾撲火,這些女性皆出自于文學藝術作品,弗朗西斯卡則更接近人性的真實。現實生活中也有為愛抛家棄子的,最深情的背叛要屬英國作家D.H.勞倫斯的妻子弗裡達。弗裡達原是他老師的妻子,兩人相愛,弗裡達抛下三個孩子,與勞倫斯私奔到巴伐利亞,兩年後結婚。生活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鄉村的家庭主婦弗朗西斯卡顯然不能這樣做,真愛難得,愛情美好,但不是生活全部。

弗朗西斯卡處理感情的方式介于西方的開放與東方的隐忍。她比《花樣年華》中的蘇麗珍大膽,敢愛;羅伯特也不會像周慕雲那樣到吳哥窟對着樹洞述說自己的秘密。在最美好的時候結束,《廊橋遺夢》沒有《包法利夫人》的悲哀,也無《花樣年華》的傷感,惟有遺憾,還有比這更好的結局嗎?

馬爾克斯說:“安全感、和諧和幸福,這些東西一旦相加,或許看似愛情,也幾乎等于愛情,但它們終究不是愛情。”抑或,對于大多數家庭,有無愛情并非最重要,安全感、和諧和幸福才能讓婚姻走下去。再濃烈的愛情在婚姻中也會日漸寡淡,卻是濃得化不開的親情,猶如白開水,淡而無味卻離不了。婚外情是蜜,是咖啡,甜蜜而苦澀,喝多了會上瘾,自己痛苦還會波及無辜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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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橋遺夢》之所以打動觀衆,恰是因為反映了真實的人性,非一味讴歌愛情,劇中的人物皆有愛。弗朗西斯卡與羅伯特的愛情,弗朗西斯卡與丈夫、兒女的親情,兒女對母親的愛,才有了如此溫馨美好的結局。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倘若真有天堂,弗朗西斯卡與羅伯特就能再續前緣,宛若祝英台與梁山伯,死後化蝶也要在一起。“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如此情深,多出于文學藝術作品,現在人大都不相信愛情,已慢慢喪失愛的能力,一生隻愛一個人幾乎成了童話,再觀《廊橋遺夢》,也是在懷想一個時代,一個可以談愛的純真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