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在過去,社會充斥着失敗意識和譏諷的話,現在我們正切身經曆着發出多少聲音,世界就可以改變多少的階段。”

——趙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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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海報
01

韓國并不缺乏揭露現實晦暗、直擊社會痛點的影視作品,它們往往都會獲得社會大衆的一緻好評,像《熔爐》,像《辯護人》,像《殺人回憶》,像《出租車司機》。但《82年生的金智英》(以下簡稱《金智英》)這部電影在韓國民衆中的口碑卻很反常。它在上映前就遭到了衆多男性觀衆的強烈抵制,他們甚至要求政府出手封殺此片。在影片上映後,又招緻了男性觀衆集體惡意刷低分的行為,在韓國NAVER網站上,男性觀衆對這部電影的平均評分隻有1.76分,而女性觀衆打出的平均分則高達9.46分。同時,《金智英》的男女主演孔侑、鄭有美也在社交媒體上遭遇組團式的網絡暴力,男性觀衆紛紛指責他們颠倒黑白、谄媚女權。

《金智英》之所以會面臨口碑如此兩極分化、兩性觀影群體如此劍拔弩張的局面,是因為它直白地揭露了長久存在于韓國社會的現實問題:性别不平等,更确切地說,女性困境。電影借由“金智英們”之口,控訴了韓國女性在家庭和工作中所遭受的壓迫與區别對待,上至老婦,下至幼女,皆穿戴着無形的沉重枷鎖,在男權社會舉步維艱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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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金智英》的社會現實意義毋庸置疑,它不僅給長期以來“沉默的大多數”以發聲和讨論的空間,也讓那些具有反思精神的男性群體們重新審視自己身邊的女性,開始意識到她們做出的妥協與犧牲。

02

作為一部女性向電影,《金智英》沒有刻意沒有誇大女性的悲慘痛苦,它帶着對女性的關懷與同情,冷靜克制地還原了社會上存在的普遍現象。除女主角金智英外,編劇也塑造了諸多形形色色的女性角色,她們都背負着來自時代的、家庭的、職場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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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比如金智英的媽媽美淑曾經夢想成為一名教師,但是為了供家裡的哥哥們上學,成績優異的她必須放棄學習,去清溪川給人做衣服,手受了傷卻換不來家人的一句道歉;比如金智英的上司金組長,一位事業心極強、工作能力卓越的女強人,在公司不僅得不到器重,還要被男同事嘲諷沒有盡到為人妻、為人母的責任;再如金智英的同事惠秀,工作能力不亞于同期的男同事,晉升卻總是矮人一頭,遭遇公司保安惡意性騷擾,上司發現後非但不制止,還默許被偷拍的色情圖片肆意在網絡流傳;再如像金智英一樣的全職媽媽們,名牌學校畢業,卻隻能靠着偷偷做孩子的數學練習簿、給孩子表演喜劇來獲得心安、尋找自我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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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而全片筆墨最重的金智英,她的遭遇更是一衆韓國女性的縮影。《金智英》的叙事方式為雙線叙事,主線是金智英的現在時,她育有一女,為了照顧家庭,放棄白領工作,成為一名全職媽媽,卻很不幸地患上了産後抑郁症,時而出現“鬼附身”的症狀。不斷穿插進來的副線則是金智英的回憶,向觀衆剖析金智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這般境地。

在主線中,我們看到金智英作為一名家庭主婦卻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和理解,在婆婆家被默許為是個不需要休息的“勞動機器”,在路人眼中又被扣上“媽蟲”(網絡流行語,用來貶低沒有收入,專靠老公,在家裡帶孩子的全職媽媽)的帽子,想出去工作卻遭遇重重阻礙——招不到保姆、女性工資水平遠低于男性、被家裡長輩指手畫腳等,正如金智英在片中對丈夫所說,在重新工作前,她就已經累了。

在副線中,我們看到智英在小的時候被家裡長輩規勸女孩子要文靜,要主動做家務,而弟弟卻可以調皮,被當寶貝一樣養起來,父親去英國出差隻給兒子帶了鋼筆,智英和姐姐卻隻能得到筆記本;在中學時,智英被圖謀不軌的男生跟蹤,父親卻隻責怪智英去的輔導班太遠、穿的裙子太短、見人就笑,卻絲毫不追究男生的責任;在大學時,智英因工作遲遲沒有着落而焦急,父親直接吼道,到了年紀直接嫁人就好了;智英在工作崗位上能力突出,僅僅因為是女性,便沒有資格進入公司企劃組施展拳腳;智英在婚後生下女兒亞瑩後,又被家裡長輩催促生兒子,丈夫隻想一味迎合長輩,卻從未想過,女性為了生育需要付出多大的犧牲。

可以說,發生在金智英身上的每一件事單拎出來,都可以引發熱烈地讨論。編劇為了能夠在短短的篇幅中塞下如此海量的社會話題,幾乎每一場戲都帶有強指向性,卻利用生活化的台詞和演員細膩真實的表演,軟化了議題自帶的撲面而來的尖銳感。影片的叙事效果并非是給觀衆緻命一擊,更像是一點一點增加砝碼,使觀衆在不知不覺中,已然像溫水裡的青蛙般被無力感和窒息感所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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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就這樣,通過對女性群像的有機編織和海量話題的層層疊加,編劇帶領我們以顯微鏡的視角絲絲縷縷地解剖金智英的生存困境與韓國社會的男權弊病,也難怪女性觀衆會觀之落淚,男性觀衆會如坐針氈了。

03

盡管如此,《金智英》依然隻能說是一部值得尊敬的電影,卻不能稱之為一部經典之作。抛開影片的社會效應光環,《金智英》在藝術表達層面做的還不夠好,甚至于,它的叙事方式需要被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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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可以察覺到的是,編劇為了讓金智英為盡可能多的女性代言,在人物設置上以普遍性取代了其獨特性。自影片始終,金智英的面目都是模糊不清的:她是一名主婦,卻不夠逆來順受;她渴望工作,卻不夠獨立大膽;她雖身陷困境,卻又被觀衆視為“抓了一手好牌”。相比于姐姐金恩英,一個不婚主義的“假小子”,抑或金組長,一個不顧俗世羁絆的女強人,再或美淑,一位飽受男權迫害、終生抱憾的母親,金智英更像是一個容器,她慷慨地包容下所有的影片想要探讨的議題,呈現出缤紛的樣态,我們卻很難找到那一抹獨屬于她的色彩。

沒有個性特征,就不要談角色成長。

影片結尾處,金智英在一堵堵高牆中暫時找到了出口——成為一名作家,而婆婆、父親、弟弟也開始重視、關心她。但這一切并非源于金智英的自我抗争,而是她的病情。因為她是病人,所以身邊人最終選擇了與之妥協,金智英也實現了自我和解。但自問,他們真的理解智英的困境嗎?他們真的把智英當做獨立平等的女性個體來看待了嗎?金智英是否真的實現了與自我的和解?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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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這樣溫情化的處理方式看似在給觀者以希望,以出路,其實更像是一種避重就輕、偷梁換柱。編劇在故事前半段所精心建置的現實批判性,均随着金智英病情的揭露而沖淡。由于金智英這個人物本身并沒有立起來,她也沒有為了脫離困境而付出多少努力,所以結尾的觸底反彈也顯得虛弱無力、視線模糊。

有人形象地評價《金智英》是一部“PPT電影”,因為影片對于女性問題僅停留在展示的層面,并沒有深入地去分析問題的根源。如果複盤《金智英》中所涉及到的議題,大大小小足有十幾個,這本可以充實起一部電視劇的體量,卻被編劇事無巨細地囊括進了一部時長僅兩個小時的電影中,導緻每個議題在觀衆面前都隻能淺嘗辄止,一閃而過。

這樣的叙事安排一方面使影片僅止步于“話題之作”,失去了成為具有社會啟發性的“現實主義力作”的可能;另一方面又極具煽動意味,因為對于多數觀衆而言,他們更滿足于“知其然”,卻對“知其所以然”不作苛求。

04

《金智英》在叙事表達上的另一個纰漏是屏蔽了兩性間對話的可能性。

 相比于女性形象的層次鮮明,影片中的男性群像塑造則顯得單一片面,甚至有些失真,比如重男輕女、封建陳腐的金智英父親;比如直男癌晚期、蔑視職業女性的梁理事等。無疑,這些高度符号化的男性角色隻是男權之惡的化身,他們并未被給予自我申辯的機會。

其實,性别矛盾在韓國遠比電影中展示的更加激烈,而且這種桎梏是雙向的。在原著《82年生的金智英》出版後,甚至有網友仿照原著寫了一本《90年生的金志勳》,講述了男性需要面對的兵役、彩禮、婚房等沉重負擔,這些恰恰也是韓國男性在性别差異下所必須面臨的現實困境。

所以,《金智英》若想不落入有失公允的陷阱,吸引更多觀衆關注性别不平等問題,在觀照女性困境的同時,給男性以适當的發聲空間,很有必要。唯有讓問題雙方坐下來進行有效交流,才能促進矛盾化解,而非構建起兩性間的鐵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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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賢(孔侑 飾)

而男主角鄭大賢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女性心目中的完美男性。

鄭大賢體貼溫柔,尊重妻子,時時為智英的病情着想;在得知申請育兒假約等于不會再被公司器重的情況下,依然為了能讓智英出去工作,主動提出休假;看到智英生病他自責不已,首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且他對智英的尊重體現在無時無刻,一個細節足以說明:在公司天台上,大賢因為不知情的同事說了一句“這樣的瘋女人應該被隔離”,憤怒地把咖啡潑到了同事身上。幾乎無道德瑕疵的性格搭配上孔侑俊朗的外形,不禁讓人懷疑鄭大賢是從未來社會穿越而來。然而,這個完美到失真的男主角在全片唯一的作用即推動情節發展,在主題的闡釋上卻功效甚微。

結語

影片結尾處,美淑告訴金智英,當年她誕下金智英時,櫻花漫天飛舞,而智英告訴母親,她生女兒亞瑩的那天,亦是白雪飄飄。這是一種浪漫又哀怨的暗示,盡管“金智英們”的生活條件在日益改善,但她們被忽視、被壓迫、被犧牲的悲劇卻在一代代人之間重複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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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我們樂意看到《金智英》這樣的作品,它代表了一種敢于發聲的态度,哪怕這種聲音會招緻激烈的反對,今日對它的指摘,無非是希望它可以在這條道路上走得更遠,更加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