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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路》與政治毫無關系,僅是一個地名,然而影片為何要取“革命之路”呢?看完由門德斯執導,萊昂納多與溫斯萊特主演,根據耶茨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後,對片中的“革命”有了另一層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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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五十年代美國一對年輕夫婦,弗蘭克和愛波,住在康涅狄格州郊外一條名叫“革命之路”的地方,附近社區中居住着許多與他們相似的中産階級家庭。

丈夫弗蘭克是一名公司白領;妻子愛波生性活潑、喜浪漫、好幻想,戲劇專業畢業,婚後專職家庭主婦。為逃離都市的喧嚣搬到風景宜人的郊區“革命之路”,希望在這裡獲得新生。然而,瑣碎的家庭生活、庸俗的街坊鄰居不久就讓他們厭倦,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反差讓他們的關系陷入困境,愈發頻繁的争吵幾乎使兩人窒息。愛波提出舉家搬到巴黎,暫時緩解了危機,帶給兩人短暫的美好時光。然而,随着弗蘭克的晉職,愛波的懷孕,計劃失敗,命運不可逆轉地滑向悲劇。愛波以自殺的方式自行堕胎以緻香消玉殒,悲痛欲絕的弗蘭克搬出“革命之路”,承擔起繁重的家務與教育孩子的重任。 在鄰居對這對年輕夫婦的唏噓感慨中,影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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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路》中的“革命”顯然是失敗的。女主人公愛波的“革命”可謂徹底,未向現實妥協,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樣的“革命”有意義嗎?倘若愛波安于現狀,安心做賢妻良母,悲劇還會發生嗎?然而,生活終究不是一潭死水,尤其是對生活尚存浪漫幻想的人,一點微瀾也能激起水花,縱然一切又回到往昔,卻總有什麼在改變。恰如耶茨所述:“我筆下的人物都在自己已知與未知的局限内,風風火火地想要做到最好,做那些忍不住要做的事,可最終都無可避免地失敗,因為他們忍不住要做回自己原本的樣子。”

故事發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戰争結束,一切回到和平的日常,人們陷入尋求不到人生意義的苦悶之中,尤其是男人,他們似乎生來就要幹一番大事業,在和平年代反而無所事從。弗蘭克早已厭倦一眼望到頭的工作,卻無力改變,也不知如何改變。愛波熱愛表演藝術,把它當事業來做,抑或也是她尋求人生意義的出口。

影片在愛波參加一次失敗的社區演出中拉開帷幕。其他演員皆把演出當遊戲,惟有愛波當了真,演出的失敗對她的打擊很大,謝幕時,她滿含淚水,情緒極度低落。坐在觀衆席的弗蘭克看出了妻子的失落,例行公事般到後台安慰妻子,愛波隻想一個人靜一靜。鏡頭閃回到二人的初相識。那時,弗蘭克是侃侃而談英俊潇灑的“浪子”,愛波是美麗性感的“文藝女”,弗蘭克信口說出的話迷倒愛波,浪子佳人的結合看上去是多麼美,恰如《泰坦尼克号》的傑克與露西,然而王子與公主的童話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上演。倘若傑克與露西是浪漫的愛情童話,弗蘭克與愛波就是現實的家庭生活。

回到現實,兩人不等回家,在車内就開始大吵,弗蘭克隻好把車停到公路邊,兩人惡語相向。顯然,夫妻的積怨已久,互不理解,缺乏溝通。于弗蘭克,他想溝通,想盡快解決問題,卻不會調理自己的情緒,不會把握時機,更不會考慮對方的情緒、感受,不痛不癢、敷衍了事的安慰隻能讓愛波反感,當看到自己好心的安慰起不了作用,耐心瞬間消失殆盡,轉而就是對愛波的指責、抱怨,尤其是對愛波自尊心的打擊,對她熱愛的戲劇表演不屑一顧。此時的愛波尚陷入表演失敗的痛苦中,宛若理想幻滅,而弗蘭克蒼白的安慰,惡語的打擊,隻能是火上澆油,愛波隻得用惡語還擊,完全沒有想到弗蘭克起初想溝通的目的。

抑或,多數夫妻的争吵大都如此,兩張嘴各說各,誰也不聽對方講什麼,講出的卻是最傷對方的話。不是不愛,還是不理解,即使弗蘭克知道愛波想要什麼,也不會做出任何妥協。最主要的矛盾還是社會地位的不平等。弗蘭克在養家,而愛波是家庭婦女。這既是女性的悲哀,也是社會的悲哀。倘若愛波是職業女性,她能夠去追逐自己的夢想嗎?人,生而孤獨。像高更那樣不顧一切追逐自己夢想的人畢竟是極少數,何況女性,羁絆更多,多數人還是想融入社會,避免走荊棘之路,過安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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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路》有愛情,卻不适合未婚者看,尤其處于熱戀中的情侶,而對步入婚姻,且經曆七年之癢的中年夫婦更易引起共鳴。影片講的是親情,卻不僅僅是親情,更多是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理想幻滅後,無法面對現實,尋不到出路的的苦痛。人性的共性跨越了時代、國别,似一面鏡子照見今天的我們,看見熟悉的身影,看見我們有意無意回避的東西,太多的視而不見恰是我們應當正視的東西。

弗蘭克與愛波大吵後,弗蘭克竟用出軌來緩解壓力,以證明自己的男性魅力。他找到愛慕自己已久的公司打字員,輕而易舉兩人便滾了床單。愛波在大吵之後,翻開過去的老照片,想起照片上年輕的弗蘭克曾信誓旦旦說着自己的夢想,對巴黎的向往,沉浸于對美好往事回憶中的愛波醞釀了一個計劃,當然也原諒了弗蘭克。恰逢弗蘭克三十歲生日,當弗蘭克懷着歉疚之心回家時,看見愛波精心準備的燭光生日晚宴,與兩個孩子在家等着他,瞬間濕了眼眶。接着,愛波興奮地告訴弗蘭克她的計劃。愛波設想舉家搬到巴黎,并且由她來做秘書養家,弗蘭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隻管實現年輕時的夢想。弗蘭克開始覺得不現實,經不住愛波的鼓動也心動了,他早已厭倦眼下的工作,對身處的環境也厭倦,渴望換一個環境求新生。

去巴黎的計劃讓弗蘭克與愛波過了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們把這個消息告訴鄰居謝普與米莉一家,令他們大為驚訝又充滿嫉妒。弗蘭克也忍不住告訴了同事,大家對他的決定不理解卻也露出羨慕的眼神。不少人對當下環境厭倦,卻又多少人敢放下眼下的安穩去追求心向往之的生活。抑或,弗蘭克與愛波的勇敢喚起了他們曾有的夢想,自己卻無力改變現狀而心生羨慕嫉妒。

惟有房東家患有精神病的兒子約翰理解他們。在厭倦的環境中,做一份不喜歡的工作,瘋子講了真話:“你要搞到房子,就得找一份工作,如果你要搞到很好的房子,一個甜美的家,那你就得找一份你不喜歡的工作。嗯,這太棒了。這就是百分之九十八點九的人思考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式。”弗蘭克說要去巴黎是因為:“在這個國家一切都是無望的空虛”時,約翰給了精辟的回答:“人生就是一場無望的空虛。”弗蘭克以為到了巴黎就可以擺脫“無望的空虛”,作者借瘋子約翰的話告訴我們,無論逃到哪裡都無法擺脫,人生原本如此。

憧憬巴黎的日子讓夫妻倆容光煥發。愛波去辦移民手續那天,盤起的金色頭發在陽光下熠熠閃光,淺藍色套裝、淡淡的裝束,幹練、端莊,又不失溫婉、優雅。這是整部影片中愛波最美的時候。更多時候,愛波總穿着睡衣,頭發随便系在腦後,面露疲憊,大都在廚房忙碌着。對于一個從未放棄夢想的美麗女人被迫禁锢在家中,無疑是一種摧殘。本想結婚幾年後再要孩子,孩子卻提前好幾年到來,緊接着第二個孩子又來了。豈知,離他們計劃搬往巴黎的還有一個月時,愛波又意外懷上了三胎。在她看來,這是阻礙他們去巴黎的主要因素,一得知懷孕,愛波便立即買了流産的器具。而弗蘭克的工作無意中得到晉職,二人在走與留中産生了分歧。

原本就不徹底想走的弗蘭克在現實面前妥協了,愛波卻是徹底的理想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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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克究竟還是屬于約翰說的那百分之九十八點九的人,當知道自己要晉職時便動搖了,愛波告訴他懷孕的消息時,他内心簡直要歡呼雀躍,為自己留下來找到最好的理由。當發現愛波偷偷買的堕胎工具後暴跳如雷,歇斯底裡譴責愛波。愛波知道懷孕的消息後非常痛苦,美國五十年代堕胎是不合法的。自此,兩人開始無休止的争吵。弗蘭克甚至懷疑從小缺愛的愛波心理出了問題,想給她請心理醫生。

愛波看出弗蘭克不想走了,失望、壓抑、痛苦,隻能在一次又一次與弗蘭克的争吵中宣洩,卻令彼此的身心更為疲憊。在愛波眼裡,巴黎就是天堂,實現夢想,尋求人生價值的地方。至于夢想是什麼,能否實現已不重要,愛波隻想逃離眼前困境。沒完沒了繁瑣的家務,孩子的吵鬧,庸俗的鄰居讓她心煩不已,眼看巴黎之夢一點點破碎,愛波日漸消沉下去。夫妻間的争吵讓他們“隻能在燥熱中虛弱、沉重、目光炯炯地瞪視着對方。”

鄰居謝普愛慕愛波已很久,一直覺得愛波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一次愛波和弗蘭克與謝普夫婦在鄉村聚落部聚會時,愛波與謝普出軌了。愛波對謝普毫無感情可言,她隻想在苦悶中宣洩壓得自己喘不過氣的麻木與傷悲。那晚,她向謝普,隻是剛好是謝普,聊起自己的過去,聊起那些旁人根本看不出來的孤獨寂寞,她要喘口氣,需要聽衆,恰好謝普就充當這樣一個人。事後,謝普要向她傾訴愛意,她卻說“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弗蘭克與愛波矛盾的最終激化也是影片的高潮,在瘋子約翰的造訪中點燃。在約翰造訪之前,弗蘭克向愛波坦白了出軌一事,希望引起愛波的嫉妒,豈知愛波對此事根本不在意,隻問弗蘭克為什麼要告訴她,并告訴弗蘭克,她已不愛他了。理想的幻滅令愛波心灰意冷,麻木、冷漠激怒了弗蘭克,兩人

又是一場大吵。當約翰得知他們不去巴黎後再次講了真話,直接把矛盾推向高潮。

“發生了什麼事?你臨陣退縮了還是怎麼了?最後你确定自己更喜歡這裡?更喜歡你所謂的無望的空虛?……這樣你就可以一輩子躲在她的孕婦裝後面。……如果他隻能在制造小孩的時候,才敢确認自己有一對睾丸。”約翰立即看出是弗蘭克不想走了,憤怒的弗蘭克攆走了約翰。約翰在離開時,盯着愛波的肚子看,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我高興自己不是那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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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一家走後,弗蘭克與愛波的矛盾爆發到極點。愛波歇斯底裡大笑大叫,弗蘭克說出了将愛波置于死地的話:“你就是他媽一個空虛淺薄,一個徒有其表的女人……如果你那麼恨我的話,你他媽住在我的房子裡幹什麼?啊?你能回答我這個問題嗎?你他媽為什麼要給我生孩子?啊?”他像約翰一樣指着她的肚子說,“為什麼你不把這個孩子打掉?你有機會這麼做的。”顯然這是氣話,卻暴露出他内心的真實想法,像一把刀刺向愛人的胸膛,這無疑是對一個受過教育有夢想不得不做了家庭主婦的女人的最大侮辱,這也是為堅持自己的夢想付出的最為慘痛的代價。愛波隻得逃跑,然而又能逃到哪兒呢?理想幻滅,沒有出路,惟有黑暗的深淵。深更半夜,她隻能向屋外的小樹林跑去。

翌日清晨,疲憊不堪的弗蘭克從夢中醒來,看見收拾得幹淨、整潔的房間,愛波面帶微笑已做好早餐,用餐時,還問他工作上的事。弗蘭克雖感意外,卻以為生活畢竟還要繼續,盡管注意到愛波端盤子的手在微微顫抖,也未細想,更看不到她轉身後眼裡飽含的淚水。做為一家之主,做為男人,擔負着養家的重任,會被更多的現實束縛,很難做到真正的逃離,到頭來,不過來一句“這就是生活。”

夫妻倆在清晨的陽光中依依惜别,一切看上去那麼好、那麼美。然而,當弗蘭克遠去後,愛波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

愛波站在窗前,面前是倒映着的藍天綠樹,映着窗外革命路的空鏡頭,隐喻着他們所憧憬的美好未來,皆是虛無之影。

愛波自己堕胎導緻大出血而死。搬出革命之路的弗蘭克,隻有孩子的歡笑才能讓他露出一絲微笑。仍住在革命之路的謝普夫婦,房東吉文斯一家談論着弗蘭克與愛波,不過一年,恍惚很久以前的事,房子又換了新人。影片就在吉文斯太太絮絮叨叨談論弗蘭克與愛波,吉文斯先生關掉助聽器中結束。革命之路仿佛又恢複了平靜,一切皆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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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經曆了一場又一場的革命,社會的、個人的。理想與現實的沖撞,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夫妻之間缺乏理解無休止的争吵……孤獨的内心欲尋求溫暖,尋求自己的桃花源,不斷逃離當下,于自己就是一場革命,革命者多為失敗,即使理想幻滅後無望的空虛,卻不能阻擾理想者放棄夢想。

聳立在革命之路的白色房子,在陽光下、在綠樹叢中,宛如世外桃源,這是詩與遠方,一個虛空的夢。夢,總有人會做,亦如巴黎總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