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對于北影節中出現的“安哲大師祛魅”聲音說一些。大師祛魅這話本身就很奇怪,因為如果需要“祛魅”,那麼就意味着本來被捧上了神壇,那麼這就代表着一種愚蠢。作為一個影迷,無論渴望在電影中找到的是俯瞰現實還是奇觀,都是圍繞着“人”而言的,可對一個導演頂禮膜拜、捧上神壇,這不愚蠢嗎?一個愛電影的人做了一件反電影的事情。一個導演所希望的,無疑是遠離“神壇”,甚至對于一些導演而言,“遠離神壇”恰恰是他們開始拍電影的原因。對于嚷嚷着“安哲祛魅了”的人而言,他們隻是不能算——或者自己并沒有真的理解“迷影”這件事情而已。

其次,對于安哲的批評在于:“安哲最讓我反感的,是他的不關心,對個體命運的不關心。他幾乎所有作品裡的角色都不過是符号。”可是在我看來,這恰恰是安哲之所以能被稱作大師的地方。安哲确實沒有在電影中體現出個人的掙紮,然而,我們該問的恰恰是:為什麼要體現出個人的掙紮?安哲在做的是,把人變得抽象,因為隻有這樣才有可能展現出曆史中若隐若現的命運(Moira)。希臘民族撐過了六千年,這麼厚重的民族從不缺少掙紮,然而在掙紮中能被提煉出的是“命運”。命運與曆史相伴而行,在這二者面前,沒有哪一個人能夠顯眼到足以展示自己。摩伊拉女神編織命運,也并非特地為某一個人設計。

有的人甚至批評:他不是不想講小人物 或者具體的劇情故事,而是沒有能力講。同樣的,我們更該問的問題是:為何要講?或者是,不去講小人物的故事,會妨礙他成為一個偉大的導演嗎?我們也可以說亞裡士多德不會講(沒有講)故事,但是關鍵在于,他不需要去講。光是他能夠用無與倫比的影像展現史詩式的命運,就足以成為最頂尖的電影導演了。我不清楚這種厚重是他的天賦,還是希臘民族的底蘊。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其他導演那裡,看到過同樣深刻的死亡領會和生命感悟。

還有一個批評是說,安哲的電影包含着一個老男人的自戀和惡心。這對于我而言更加驚訝。我最喜歡的就是快去世的安哲,他的電影從政治變成了命運,我能看到一個人的生命感悟。不知道這個對他們來說是不是惡心。但是,一個導演不自戀就不是好導演。也可能是我的個人趣味,我最喜歡的導演都是最自戀的導演,卡拉克斯、王家衛,誰比他們更自戀?對一個導演提出“不要自戀”的要求就不公正。我在豆瓣上對喜歡的電影的介紹是:“完全是個人的取向,色彩、命運、死亡、濃烈的情感、深刻的自省、破碎。我熱愛的導演對待電影是恣情肆意的。”安哲無疑是這樣的一個導演,正因如此我愛他。

最後,我對早中期的安哲無感,完全無感,因為那個時候他拍的都是電影是政治性的,而我并不在乎這些。我希望在電影中發現的是内省的命運,而不是政治性。後者是易逝的,這當前的;前者是曆史的,是幾千年的。在我看來無疑命運(moira)更有價值。

回到霧中風景,能說的并不多。這部電影被安哲定義為“上帝的沉默”,如果在銀幕上看肯定震撼得多,在電腦上看就差點意思。電影讨論的并非尋找父親,而是尋找天主。女孩在心中祈求的父親,本質上也就是向之禱告的天主。然而,為什麼人間充滿苦痛,上帝卻隐而不顯呢?為什麼女孩不斷發問,上帝仍保持沉默呢?安哲有意點破,從海裡撈出那隻巨手。那本來是創世紀中,上帝說“要有光”時的手,卻被砍掉了手指,再也無法指引。但是安哲的态度倒是并不明确。

言盡于劇中台詞:

“盡管我知道你們肯定在忙着趕路,但感覺你們一點也不在意時間。看起來你們好像漫無目的,但你們卻顯得目标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