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名為妖貓傳,而妖貓其實是白龍(劉昊然),說是白龍傳也不為過,妖貓從開頭到結尾存在感極強,說是主角問題不大。從劇作上來說,這樣的主角應該很早出現才比較符合規律,年輕的白丹兩龍,無論是從出場時間還是作為人形态的戲份,都太過稀少,他們與貴妃的互動主要是一支簪子,這種互動難以承擔起兩人對貴妃深重的情義和行動力的理由。事實上,白居易和空海作為真相的探索者,可說是觀衆的化身,他們的戲份應當減少,而兩龍,特别是白龍年輕時的戲份應當增加。從故事原理上,白龍應當當第一主角塑造,而非妖貓形态的白龍,其出鏡率還比不上搞賣瓜把戲的丹龍,這會讓人感到很奇怪。

白龍與妖貓人物形象不同,而其轉變雖有交待,但還是少了些細節。首先,妖貓十分殘忍,幾乎屠滅陳雲樵滿門,在妓院也展開過無差别殺戮,最重要的是它還殺死了織白绫的宮女,而宮女隻是個聽命令的局外人。白龍在上身禦貓時由于看到貓的記憶而黑化,但是隻吃眼睛這件事的緣由并沒有交待,而隻吃眼睛是妖貓殘忍的構成要素之一。事實上,在黃鶴、皇帝、高力士等近距離親臨貴妃之死一幹人等中,兩龍是純潔善良的标緻,是污濁中僅存的清流,這與死神一樣的妖貓合并為一人,還是有點勉強。

回過頭來看,織白绫的宮女承擔的作用是靠近真相的一環,白居易一句“我有證人在場”引出她來,她講出關鍵那句“叫我們的時候貴妃已經死了,脖子上”。但故事裡,殺貴妃可說是十萬火急,專門讓一個宮女去織白绫是不可思議的。宮女在死時就在織白布,最後也被織布的白紗勒死,妖貓說“原來是你織的白绫”,而宮女說“是我親手繡的白绫”,繡和織完全是兩件事,繡的時間可能來得及,但織顯然來不及,電影顯然是為了呈現“一報還一報”才偷偷把繡換為織。然而,作為知道貴妃之死真相的妖貓,沒有充分動機去殺宮女,宮女在貴妃之死的過程中或者極樂之宴中也沒有出場,她的叙述和死亡完全作為了叙事工具,引出“妖貓報複的全是和貴妃死有關的人”這句話而已。而此時的妖貓,給人的感覺是對貴妃之死雖是知道不少,還是有所不明,希望讓空白二人幫它查明最後的真相。

與宮女相比,阿部仲麻呂更為工具,成為了整個極樂之宴和貴妃之死的攝像機。空白二人發現宮女死後,空海說“樂天,我想知道,馬嵬驿兵變後還有哪些人活着”,于是叙事接力棒交給了阿部仲麻呂。這裡說個細節,空海意識到是阿部仲麻呂時,第一反應應該講出他名字的日本發音,而中文發音應該反應一下再說出來,如果他先說出あべのなかまろさん(不過後面空海的稱呼都是“仲麻呂卿”,不是“仲麻呂さん”),看白聽不懂再邊想邊說出中文,更好。再說個細節,侍女和空海在談論阿部仲麻呂時都是直接說“仲麻呂先生/大人”如何如何,而中文字幕寫的是阿部先生如何,這種不一緻何必呢。電影中,阿部其人如何,沒有任何交待,作為一台攝像機,工具得非常徹底,也非常盡職,甚至最後說了一句“所有知情的人,事後都被處死了,我也逃脫不了”,但既是如此,如何留下這些文字,劇中也省略了交待。

随着阿部的叙述,貴妃蕩着高空秋千出場,不得不說,實在不能苟同陳導這個趣味,“竟然想出了這樣的主意”,真得說竟然。。。

從阿部的視角,電影開始真正構建貴妃這個人物,與此同時也開始構建所有故事的動力核心。阿部看了一眼貴妃蕩秋千就決心當面說出愛慕,已将貴妃之美作為故事的馬達。極樂之宴的開場是一組幻術表演,回頭去看,二龍沒有在這時還不出場的理由,明明有一對雙人舞(吹笛子的少女、跳單繩的男子),而且有一大片幻術表演,二龍顯然應該成為這一段的主角。後來阿部叙述道:聽人說,這一切都是貴妃的意思……她竟是這樣一個奇女子。在這裡是為貴妃的人設添加外在美之外的東西,但僅憑叙述還是太過單薄,它們的分量沒有超過外在美。丹龍白龍接下來才出場,除了跑一圈,就是變鶴,這與前面那些壯麗的幻術相比顯得小兒科,這兩個如此重要的人物這樣處理顯得非常單薄,讓人無法感覺到他們的重要性。

說回妖貓與白龍不融洽的問題,如果說殘忍有迹可尋,那它的強大就完全沒有交待了,妖貓可以随意附身操控,殺皇帝的手段不知道是什麼,來無影去無蹤,還會幻術,可說無敵。而白龍在進貓之前,是個隻會變白鶴的小徒而已,進了貓之後,如何進修到這個水平,沒有交待。

極樂之宴緊接着的就是兵變與貴妃之死。整個片子是個魔幻劇,取材于唐楊貴妃之死的故事,導演以此為基礎,依自己的審美趣味構建“大唐盛世”之景極其象征——楊貴妃,作為虛構,有其符合事實的界線。首先,楊貴妃至少對于外界而言必須已死,如果最後楊貴妃又廣為人知地活回來了,那就成了另一種架空。空海作為虛構人物出現,有很大自由度,而白居易、李隆基等人則屬于借用真實人物的虛構,則需要受到限制。正如哈利波特所有虛構的一條基本準則是“巫師世界的确存在,隻是我們不知道”,或者說哈利波特的虛構滿足“你無法否認巫師世界的存在”,于是需要為此準備遺忘咒等關鍵設定;像妖貓傳這樣的作品其實也在暗暗遵循一個準則:事實也可如此,你無法否認這種可能性存在。換言之,對于留下來一直到今天有據可查并廣為人知的東西,電影要承認——比如《長恨歌》。

電影在這裡要做一個關鍵性選擇,即是否要承認今天廣為留傳的《長恨歌》的内容,由于長恨歌由劇中人白居易所寫,而寫作長恨歌又是一個關鍵情節,那麼就必須為今天大家所知的長恨歌文本負責,即,電影不能與“白居易留下了這樣的長恨歌”這件事沖突。為此,電影在最後用一句話打發了:一字不改……情是真的。而讀長恨歌,我個人認為這一點無法成立。長恨歌是一首長篇叙事詩,讀起來讓我聯想起賣炭翁,詩把叙事的優先性放在了修辭之前。長恨歌呈現的貴妃可用“美則美矣”來概括,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透露出白居易态度,就算不貶,也至少可說是冷眼旁觀,而絕不至于贊成,其情感很類似杜牧的阿房宮賦。杜牧寫的是前朝,白居易寫的是今朝,整個事件的影響就加在他所處的社會之上,白居易的心情比杜牧更為現世。事實上,對比長恨歌裡“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和賣炭翁裡“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再聯想“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幾乎可以肯定地說白居易是不怎麼待見玄宗寵楊貴妃這件事的。長恨歌裡并沒有顯示出白居易對楊貴妃有電影中那種情感。同時,白居易其人肯寫普通老百姓都能看懂的詩,說出“我和别的詩人不一樣,我是兩榜進士”之類的話完全不可思議。黃軒塑造的白居易在很多時候就像個傻子,比如在訪老宮女那一段,聽完宮女說“我親手繡的白绫,交給了高力士”之後,對空海說的那句“沒錯吧”時,十分興奮,一股沒心沒肺的樣,仿佛聽說的是“楊貴妃确實愛吃荔枝”。另外,辭職寫作,而且要憋個大招寫長恨歌,在讀長恨歌的時候,實是無法相信它是這麼寫出來的。個人的感覺是,白居易寫長恨歌不會超過三晚,前兩晚寫寵貴妃及貴妃之死,第三晚主要寫招魂。

除了長恨歌,電影另外選擇要為此負責的文本就是李白的清平調,同時還有李白讓高力士脫靴的傳說。但令人費解的是,三首清平調,扔了兩首,惟一的一首,仿佛隻剩了一句。在我看來,雲想衣裳花想容,并不是單拎出來就能傳唱千古的,這不像“每逢佳節倍思親”可以沒有“獨在異鄉為異客”,“雲想衣裳花想容”如果離開“春風拂檻露華濃”,丢失的東西遠遠比“每逢佳節倍思親”丢掉“獨在異鄉為異客”要多得多。我個人認為李白在寫這首詩的時候,前兩句與後兩句可能是兩次想到的,但前兩句應該是一下子一起出來的。我實在是無法接受對李白的呈現,那個“呗”加得讓我難受之極,以及扔掉筆之後,清平調二三也就扔了。

電影中塑造的貴妃是美而可敬的,電影多次想在美豔之外,增加“可敬”,無奈着力點十分有限。除了“這些都是貴妃的主意,沒想到她竟是這樣的奇女子”,還有貴妃對李白說出“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這句話塑造貴妃的知性,但是其上文卻是阿部的那句“她是大唐驕傲的象征”,這多少有點作者自說自話。同樣的問題出在丹龍的一句台詞上:在丹龍決定離開白龍時,他對白龍說“我想找一個不再痛苦的秘密”,這句台詞本來應為“我想找到不再痛苦的法門”,隻是因為後來的丹龍實則是在青龍寺中的惠果大師,他是某種獅子國來的“密法”的持有人,而這正是空海來大唐所求之物,所以才在這裡就成了“秘密”。導演試圖把“不再痛苦的秘密”作為全片最高的哲學答案,并且讓它成為長恨歌的主旨(空海最後遞給丹龍的隻能是長恨歌)和大唐的至高哲學秘寶,但全片看下來,似乎也就是“放下”?畢竟妖貓最終化鶴而去,也不過是放下了對貴妃複生的妄執,同時在丹龍這裡放下了仇恨,而丹龍又放下了什麼呢,他參與了對貴妃的謀殺,影片中他已經提到“我以為她喝下就不會醒了”,可似乎在山洞裡,他就已經原諒了自己,打算去找不痛苦的秘密了,并沒有一直背着罪過活着。而無論是二龍最終得到的哪種領悟,它們都與空海來唐時的船上,從那位母親那裡看到的東西有很大區别。更不用提現實的長恨歌結尾“此恨綿綿無絕期”,哪有一點“不痛苦”或者“放下”的意思呢。導演想把這些東西全都捏在一起,太勉強了,這似乎是陳導一慣的問題。

說回老話題,白龍(包括丹龍)對貴妃如此深重的執念缺少動機。電影通過演員的表演和少量的台詞塑造貴妃的可敬與可愛,但它們還是難以超出外在美的分量。二龍在兵變期間一直陪伴貴妃,為她吹笛子,在這裡與貴妃建立起了一些羁絆,大概在這裡,他們體會到了貴妃有多好,但由于影像呈現有限,也隻能推測。兩個小孩兒出于天生的正義和善良想保護貴妃,白龍為此斷了左腿。重看這一段,這兩個人物此時的行動包括後來回去開棺救貴妃,動機都是充分的,但在這一段裡,他們的存在感還是太弱,隻說阿部的存在感就比他們強得多,加上前面的戲份也很單薄,看到後面時會覺得撐不起後面的執念。

玄宗對貴妃的想法,也是匪夷所思。蠱酒既是商量好的,那等于玄宗已經決心讓貴妃死,那麼所謂屍解大法就相當于一種安樂死,既是如此,不如用普通賜死用的鸩酒,就算殺,讓貴妃喂蠱蟲,也不像是皇帝會希望的,這種安排似乎隻是為了白龍進貓所做的設計,我沒有去費腦子,應該有更好的設計吧。影片沒有把貴妃如何從大唐驕傲的象征變為國之災禍的邏輯講明白,隻在陳雲樵家,用春琴之死在側面點出“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不過我認為這些都是次要問題。在我看來,如果白居易也用空海這樣的虛構人物來做,其目标也不是寫長恨歌,而是出于某種理由來探尋當時的真相,就會好很多,把需要虛構的徹底交給虛構,這樣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