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借“獻禮”的加持、官方的背書,《長津湖》俨然已進入“主旋律經典”的序列,進而讓沉悶已久的這一族譜又增添了名副其實的“血液”。資本是聰明的,它們深谙政策的風向和觀衆的喜好,也清楚曆史的空白和思想的紅線,更知道比起艱難拍出的文山會海,還是實打實的視覺奇觀和血肉橫飛的宏大場面更易博得政策與市場的青睐。它們很快就嘗到了甜頭:原來“主旋律”也和自己熟悉的套路沒什麼不同,攢一幫明星再攢三個導演,流水線加工、标準化生産,甚至連品控都不用擔心——一句“完成任務、工期緊張”就可以搪塞了事,反正樸素的愛國觀衆們總是善于理解并樂于辯護的。

于是我們就看到了這樣一團怪異的縫合體:《少年的你》在《戰狼》的帶領下,邁過《無極》裡頭的千裡江山,到一個據說是“朝鮮”的地方和一幫隻會過節和敬禮的美國人打了一仗;途中死了很多人,但在《士兵突擊》式的說說笑笑、插科打诨間,戰士們始終向着勝利挺進,直到奪下敵人軍旗的那一刻,場面山呼海嘯,盛大無比。未等《金剛川》的血迹擦幹,《長津湖》就再度證明了血肉橫飛、大步邁進的視覺戰術是多麼有效。

可如果你問它:他們為什麼要打這場仗?它隻能幹巴巴地告訴你:你看兄弟間的情誼多麼真摯、戰鬥的氛圍多麼緊張、我們的隊伍多麼整齊。你再問它:他們為啥要碎成那幅慘狀?它又會說:你看那爆炸場面多麼壯觀、投彈姿勢多麼優雅、戰場效果多麼還原。你最後問它:他們是誰?它終于不再回答,罵罵咧咧地走了,臨了像是想起什麼,便憐憫似地安排幾個美國人朝“冰雕連”敬了個禮——洋人都感動了,你還要我怎樣?

确實不能怎樣,畢竟這是一部罵不得的片子。可也正是因為它罵不得,它的存在隻會讓“主旋律”這塊招牌變得廉價,甚至連“價值導向”都成了視覺快感的附贈品。就和《流浪地球》一樣,這部電影将其全部的重音壓在了它引以為傲的特效上,試圖用不間斷的炮火和戰争視覺工藝的各類噱頭,掩蓋掉本該由文戲支撐起來的價值内核。為了特效,“人”可以被千百萬地犧牲掉,而人命隻是一團又一團包裹着血霧的皮肉,隻待必要時炸裂成驚悚的煙花。為了特效,所有人物都以一種怪異的心理邏輯行動着:前一秒目睹戰友身死,轉場就能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伍萬裡不遠萬裡背井離鄉随兄入伍,最後隻為讓自己成為一台優秀的戰争機器。至于戰争是什麼,死亡是什麼,祖國是什麼,一場戰争對人的改變是什麼,這些不能由特效來闡釋的東西便無不被理所應當地懸置起來,交由外界的辯護者們辯護出答案。電影則成了一個純粹的視覺框架——行軍、戰鬥、爆炸、勝利——任何一場戰争戲碼都能夠嵌套進去。

我們甚至都不用拿“人道”、“反戰”這樣的大詞扣過去,省得這部13億投資的巨作說我們故作聖母、以大欺小。事實上,在“主旋律”的框架下,我們完全承認“立國之戰”的偉大,可也忍不住想問一下:“抗美援朝”四個字怎麼寫?為何在一場朝鮮土地上發生的“我們的戰争”裡,竟然連一句有關朝鮮的台詞都找不到?是怎樣的拮據才能讓電影硬生生地砍掉這場戰争近乎一半的道義成分?還是說,在劇組眼裡,“朝鮮”根本就隻是一個背景闆,一如當年日俄交鋒之下的清廷和北洋?

在中美對抗的大背景下,這樣的處理自然是能最大程度地激發觀衆的情緒。于是也很自然地,與“朝鮮”的隐沒相對應,“美國”也成為了一個意淫中的對手,工具性地扮演着各類襯托的角色——傲慢、愚蠢、奢侈、殘暴,巴望着聖誕節的來臨,即使有精良的裝備也不會使用,一輛卡車或者吉普就能把他們團滅。若說這姑且是為了戲劇效果計,那特地安排的“師長史密斯向冰雕連敬禮”可謂把這種谄媚的意淫推向極緻,最後落到可憐巴巴的“認可”上——看,他們死那麼慘,讓敵人都感動了。殊不知在曆史上,面對“冰雕連”,美軍的第一反應是向志願軍戰士的遺體開槍——因為他們害怕,怕即便在零下四十度的氣溫裡,志願軍戰士也在僞裝。

事實上,這些細節可能在《長津湖》看來完全是雞蛋挑刺不值一提,因為某種意義上,這就是一部關于“認可”的電影:弟弟想被哥哥認可,中國人想被美國人認可,甚至那位知名烈士的犧牲也有意無意地被處理為偉人的認可,而電影本身,則在更大層面上想被人們認可。可是,它越是急切地想達到這一點,就越是反襯它那特效一般的虛張聲勢——注水的票房、肆意的控評,不斷地向場外求救。但正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就在《長津湖》上映的當口,一部由鄭曉龍領銜,毛衛甯等導演合作拍攝的單元劇《功勳》也放映了。好巧不巧的是,這劇的第一個單元《能文能武李延年》講的也是抗美援朝的故事。進而,我們欣慰地看到一種與《長津湖》截然不同的“主旋律叙事”。我們看到了(以下内容參考了網友評論):

為什麼在我們的軍隊中,政委比連長重要;為什麼一支連隊幾乎被美軍團滅,卻仍能保持旺盛的戰鬥力,并且每個戰士的英勇事迹都能被記錄下來;為什麼在國民黨軍隊裡混吃等死的兵痞,成為“解放戰士”(這是目前為止對原國民黨士兵最準确的稱呼)之後卻能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為什麼在建制被打亂後,零散拼起來的隊伍仍然能夠服從指揮、令行禁止;為什麼美軍會害怕志願軍的穿插包圍以至于把沖鋒号稱作“四面而來的魔鬼的聲音”;以及,為什麼即便把指揮藝術發揮到如此極緻後,我軍仍然要用比美軍多得多的生命去換取勝利……

《李延年》便是像這樣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刻畫着各類不需要用特效來呈現的細節。它為班組會議留足鏡頭,生動诠釋了什麼叫“支部建在連上”,什麼叫“戰前動員會議”;它的“敵人”不是蠢貨,不是隻知道叼着火雞腿的野蠻人;它的情節設計并不驚心動魄,但是每一場戲都張力十足,讓人物無論是情緒還是行動都能夠自洽。尤其讓人稱道是它處理逃兵張安東的那場戲,由淺入深,全無說教,堪稱思想政治工作的典範。它的戰争場面同樣宏大,卻從不刻意使用血漿,戰術細節條理清晰,甚至連普通戰士的犧牲都顯得極有意義,因而極其動人。

反觀《長津湖》,3個小時的體量,卻仍在哭窮。群像呈現則完全交由演員自由發揮,于是你便看到一個個隻會在自己舒适區裡表演的明星(胡軍、段奕宏算是有“演”的努力,可惜隻是杯水車薪),卻看不到任何志願軍的影子。因為沒有一項細節是紮實地圍繞這個人物延伸出來的,那些讨子彈、啃土豆、掰斷牙、救地圖的橋段,也隻是滿足觀衆視覺舒适區的包袱和伎倆,卻完全看不出跟這個角色有任何聯系。而在《李延年》裡頭,可以說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角色任務,同時他們又圍繞着一個總的任務凝聚在一起,由李延年作為線頭串連起來。人物簡單幾筆就立住了,都是活生生的“人”。

我确實想不通,為什麼自《集結号》拍成已經十五年了,《長津湖》仍在以如此粗糙的方式呈現人物。要麼依賴樣闆化的明星,要麼就依賴明星締造的同樣樣闆化的角色,如“混混”或者“特種兵”。似乎厚重的曆史,豐富的資料,甚至仍健在的親曆者,都不足以支撐導演們去創造一個能夠讓觀衆共情的“人”。我們既進入不了這場戰争,也無法反思式地遠觀,獲得隻能是一陣一陣的嘻嘻哈哈和頭皮發麻。

好東西,好案例,就擺在那裡,作業是可以抄的。平心而論,《李延年》并非最優秀的戰争影視作品,同時它的人物塑造也不見得多麼新穎,但它至少用滿滿的細節實現了誠摯的回歸:重新回到從《上甘嶺》到《高山下的花環》等戰争叙寫佳例的延長線上,去創造高大上的人物,卻也是高大上的“人”。道理就這麼簡單:即便這些人物仍有刻闆的痕迹,卻依舊比滿是工業塑膠味兒的群像塑造優秀太多太多了。也因此,我不認為《長津湖》有任何資格獲得态度上的肯認與理解,甚至在我看來,它的各種低劣表現恰恰是态度上的問題——從根本上就沒有對曆史、對“人”有基本的認識和尊重。若說《李延年》的成功之處,隻在于兩點:擺事實,講道理,那麼《長津湖》的失敗之處,我認為也在于兩點: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