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不是一個貧富懸殊到特别離譜的社會,事實上作為東方最發達國家的日本,對财富公平分配做得已經比較出色。所以,是枝裕和再着眼社會現實,本片也注定不能悲慘成《活着》或者譏諷如《寄生蟲》。

那麼,這群“萬引家族”的成員們有着怎樣值得我們同情的人生?

其實他們并不希冀獲得誰的憐憫同情,而是躲在角落自給自足。他們生活得很艱辛,這倒沒錯。然而,即便蝼蟻般苟且偷生,即便彼此都是“被遺棄之人”,他們也從不感到卑微絕望,而是和睦地相互依偎在一起。他們也不追求實現階層飛躍,乞求讓家裡人從此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也不仇視富人或怨天尤人,他們覺得小偷小摸馬虎混個日子就已知足常樂。就如家中奶奶在海灘時所說,“得過且過”就已讓她感到滿意,這也是現代日本人低欲望群像的一個典型的社會心理映射。甚至他們對待奶奶的病逝,都顯得十分平靜,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糟心事。

“萬引家族”的成員們都有殘缺的一面,卻以家人之名互相陪伴。這種家庭譜系不是先天形成的,而是像《西遊記》師徒四人那般後天集結建構、逐步成型鞏固的。然而,影片似乎反複要讓觀衆好好琢磨:什麼才是真正的“家人”?是枝裕和的回答是,血緣不是親情的充要條件,羁絆才是。

《小偷家族》以玲玲(樹裡)在原生家庭的凄慘故事作典型代表(當然家中其他人也有類似的遭遇)強調,骨肉至親也未必是對你最好的。無論血親與否,家庭的式微與毀朽、個體的成長與群體的分崩勢在必然,早晚死亡會趕走部分人,孤獨會讓我們分離。正如片中信代台詞揭示的那樣,“生下孩子就自然成為母親了嗎”?答案也許是殘酷的,我們要撕開溫情的僞面具(順帶猛誇安藤櫻的驚豔哭戲,無論從氣質還是演技,這位日本女演員都完美折服了我)。在當下的日本,愛戀、育兒和養老已經成了新一代國民捉襟見肘的難題,互助式的家庭模式會否是一種更優解?

這幫不光彩的邊緣底層,正是通過逃避血緣和遠離體制,才找到了屬于他們的無雜質的羁絆。但是,他們的聯系又真的是超越親情的至愛嗎?是枝裕和也沒有直接一元地回答這一盤問,而是極盡冷靜含蓄地解構這個家庭。也許片中角色對話流露的一些問題也讓人戳心:柴田夫妻因為偷車才能撿到祥太?奶奶因為每個月拿錢才跟亞紀親密?逃犯信代救回女孩是誘拐?恐怕人性沒有泾渭的善惡混沌,法律與情理的糾葛,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家庭,展現出來的和睦才更令人唏噓。每個角色都有雙面性,這才是本片社會現實性所在,它不單單是诘問傳統的倫理秩序,還在暗自訴告着人類的情感良善。

當然,這種訴告的方式是非典型的白描,是枝裕和沒有用那種刻意讓觀衆嚎啕大哭的煽情戲碼賺取我們的眼淚。所以我說,像是一部“散文電影”,相當平淡舒緩,前半段大量剪輯都明顯瑣碎化和生活化,後半段也有大量反高潮的精巧設計,恰如其分的遠景鏡頭和娴熟的中近景切換更是把影片中真實的生活樣貌放大地擺在了觀衆的前面,為了接近真實,是枝裕和甚至連配樂都極少使用。整部電影隐忍而動情,樸素而尖銳,在緘默之中,一幀一幀描摹的氛圍裡,所有喧嚣浮躁已凍結成,萍水般淚的琥珀。

如果說《步履不停》是一劑後勁十足的催淚彈,那麼《小偷家族》便是如鲠在喉的穿腸刺,咽不進去又吐不出來。

平靜生活的人們與人們,面對世間涼薄,面對遺棄與歧視,也許隻能緊緊相擁,才得以不被沖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