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來看片挑剔、鮮見盛贊,但這回我承認,《漫長的季節》是我至今看過的完成度最高、設計最精巧的中短篇電視劇和最佳國産劇集,我的“同校師兄”辛爽也成功憑他指導的第二部作品讓他成為諸多國人心中的國産劇導演top1。
這不由得讓我想到了我最愛的小說《漫長的告别》中的那一段話:
“我心裡墜着一塊鉛。 法國人有一種說法可以形容這種感覺。那幫雜種對什麼都有個說法,而且說的總是那麼貼切。 說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
但引起必然的,卻是偶然。劇中結構性觸發重大結果的事件推到最後其實都源自于看似意外的閑筆,由于例子甚多,在此也不一一枚舉。這也讓我不禁暗想,戲劇對生活的反映從古典的刻意制造突兀沖突發展到現代的刻意解釋必然形成的嚴謹原因,看似“進步”和“合理”的呈現邏輯會不會反而是失真的?也許構成生活的,正是種種打破生活常規的突發的未知事件與緊急情況。有條不紊的安排也許讓我們獲得穩定和安全感,但不能淬煉我們應對生活痛苦真相的勇氣。所以,比起環環相扣的精緻計劃,我認為導演有意識在強調的“下一秒”意外(如十一集戲劇性的龔彪之死)正是在告訴人們,沒有原因才是後現代的本色,才是人生的底色。
因此我們也就通過俄國作家契科夫的獵槍理論挖掘出了本劇的第一個核心主題:命運的必然與偶然。人永遠無法戰勝兩件事物:一個叫宿命的必然,一個叫命運的無常。隻有從容地和這兩件事物打交道,你才能“樂呵地”生活下去。這也與最後會提到的本劇的第三大線索,西西弗斯與巨石,有關。
這樣的人生真實,卻又虛幻,如一場夢魇。本劇中領盒飯的主角幾乎都在死前提到了一個關鍵詞:人生如夢。
從意氣風發的大學生帥哥,到大腹便便的油膩中年漢子,龔彪已經被歲月磨去了棱角。但他的坦率、純情和樂觀始終沒有變,活得就像塞萬提斯小說裡的唐吉诃德那樣出彩而自得,甚至到老婆提出離婚前他也顯得豪爽淡然。
黃麗茹和龔彪說:“我真羨慕你,能一直活在夢裡。”龔彪笑着答:“有啥不好的,那夢,也是對現實的一種映射。”
直到最後龔彪抛去執念,坦然接受了婚姻破裂的現實後,他在門前的分手詞依然是:“咱倆一起過這麼多年,就像一場夢似的”,臉上洋溢出知足常樂、幸福滿足的笑容。
殘酷的是,這些夢最後都沒獲得構想裡的童話結局,而是成了懸在生者心頭的夢魇。夢非但不能療愈心靈,反而可能是更悠長的創傷。這些生者二十年來,沒有沉溺于美夢中,而是煎熬于噩夢中。
這也呼應了《夢的解析》所傳遞的觀點:夢不單單是潛意識欲望的反映,更是清醒時記憶執念的強度的體現,是焦慮中自我主義的解放。這便和本劇碎片化的剪輯技法直接相關,也和王響、馬德勝等人對桦鋼碎屍案念念不忘的心結息息相關。
“王響”這名字,諧音“妄想”。年老的王響常常晃神,看到一身濕漉、失魂落魄的兒子在吃水撈飯,仿佛望見妻兒在餐桌坐着等自己吃飯,或者聽到自行車後座的男孩喊“我是誰”,更或是在小涼河崩潰地“對月喊陽”,每一次都讓觀衆心碎痛惜。
我們順着這點也可以總結出第二大核心主題:終該夢醒,尊重殘缺與遺憾。
本劇以夢的伏線對人物命運的安排是餘華式的,仿佛最後的落點,都在于人和命運的鬥争。
對于“你信命嗎”這個問題,劇中所有悲慘的角色都有自己的诠釋。最為主要的兩個情節是,沈墨和王陽在小涼河第一次“跳河”時提到了命,龔彪和王響在KTV唱歌時也提到了命。其實他們都信命,隻是态度不同。沈墨和王響認為,每個人的命早已寫就;王陽和龔彪認為,人能把命握在手上。但最終諷刺的是,“不服命”的王陽和龔彪都死了,還都殊途同歸地死在水裡,這種墜落更像是一種命運的歸宿,猶如理想主義的崩塌。與水相對的是,對命運妥協的沈墨和王響最後在火中得到了救贖,似乎完成了各自的涅槃。
存在主義的代表形象之一是西西弗斯。在古希臘傳說中,他受到諸神的審判,要将一塊巨石不斷推往山頂,但每接近山頂,巨石便會滾落,他又不得不重新推巨石上山,一直如此,重複着無用而無望的勞作。在法國著名作家、哲學家加缪看來,如果西西弗斯明白将巨石放在山頂本就無意義,懲罰就沒那麼痛苦,反而更能享受自己每一次推石上山的努力,以此充實自己的心靈。
如果理解了這一點,那麼你就會意識到,當我們認識到了我們反正都是悲情本身,一切故事就不是悲情的,當我們坦然接受命運的曲折本身就是懸疑的,我們就不再迷茫。本劇借王響、龔彪、王陽等角色所想要傳達給觀衆的話就是;無論生活如何下墜,也不影響你堅守勇氣,活成自己的英雄。
秋天的苞米地富有生機,但交錯缭繞,給人一種迷失感。桦鋼的火車在這裡(命運既定的軌道)駛過,貫穿故事的首尾,就像是疾行的人生。
無論我們是否回首,往事已然如夢、不複重生,那場貫穿時空的飛雪仿佛在訴說,漫長的季節不曾過去,但也再不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