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的魔法是不停地扔出一些暧昧的信息,釋放出一些美豔、陰沉又意味深長的符号,然後再用劇情去驗證它們,就像與觀衆玩一個找線索的遊戲,而當這些迷底被揭開,你會發現這些元素就像動物發出的信息素一樣,與同類間的激素與欲望有關。
可以想象,在《小姐》的攝像機前,樸贊郁像一個手藝精巧的點彩派畫家,一層一層點染這個故事,在三個部分都恰到好處地點上悠閑又精準的幾筆,再将它們疊在一起呈現這個故事的全貌。這樣做的樂趣就在于,少了哪一點這個故事都會失去完整與光輝,因為那些看似閑筆的東西,往往是劇情的華彩,又是解碼人物的鑰匙。
小姐與公爵成婚時,一隻蜘蛛出現在房梁,小姐低頭,一條蜈蚣爬過行李箱。小姐(秀子)、珠子、公爵三人之間誰是網中的獵物,誰是織網布局之人,誰又是帶毒的蜈蚣?
在第二部分,三人駛向精神病院,秀子将額頭放在車窗上,又轉身給珠子看額上的紅印。
初看這裡,馬上會聯想到在庭院時秀子也這樣将額頭抵在窗戶上看樓下的公爵,看起來這是秀子對外面世界的向往動作,當她渴望自由與廣闊天地時,當她預感命運要發生重大轉折時,她就用額頭在玻璃上抵出一個紅印子,光明就在眼前,可玻璃始終是玻璃,是一個實物的橫檔,她用這種光明又絕望的方式表達渴求與擔憂。
但其實我們被導演騙了。
看完兩個女孩的情感路程再回想這一幕,這明明是秀子向珠子釋放一個确認的信号,“當初用這招騙你,現在也可以騙他”。這是兩個夥伴在行動過程中要确認對方心意,告訴對方,“你放心,我們一切盡在計劃中”。
而小姐額頭帶着紅印,恍惚間有一股孩童的調皮天真,秀子在情欲與威權的真空中長大,她聰明也純潔,而純潔是惹人愛憐的王牌。
在潮濕的空氣與雪白的皮膚中一塊紅印,又難免多了一絲絲調情的甜蜜滋味。
珠子是小姐的情人而非獵物,導演在不斷強調。
公爵在小姐姨父面前抽第一根煙,兩三筆将美人畫在煙紙上,然後燒掉,春風得意。姨父說你舉止高貴,為何沉迷于煙草這種低級的享受。
在名貴書畫裡作繭自縛的姨父似乎忘了,所有高貴都來自低俗,正如那些淫詞豔畫,它們彌足珍貴,價格不菲,但論其内容,隻不過最底層的獸性,在這裡高貴與低俗本來就混成一片。
但公爵不會忘了這一點,這支煙代表着對美人的征服,或者對美、對财富、對禁忌的征服,此刻的他以征服為樂。所以姨父堅持的所謂高貴,如果不能兌換為成果與鈔票,在他眼裡如同狗糞。或者說在他眼裡,對别人心智的征服才是世上最高貴的玩耍手段。
此後公爵的每一次抽煙,同樣伴随着命運的起落。
第二次,在小姐樓下,對方有約未到,公爵點燃一支煙,這一次他的臉上多了陰晴不定,決定權在别人手裡事情充滿不确定性。但煙仍然代表着他内心燃起的貪欲與鬥志,他明白這一次煙卷裡的美人就是小姐。于是抽完這支煙,他動身去樓上說服小姐。
第三次,在餐廳裡,下女被送到精神病院,小姐坐在他對面,似乎又一次代表成功與征服。但他表情中更多的是迷離,煙霧裡公爵迷失了自己,他感到自己對小姐不可抗拒的愛情。
共鳴讓人産生喜愛,而差距則讓人生出迷戀。小姐陷害下女的計劃讓他對小姐産生興趣,而無法征服的身體與琢磨不到的欲望則會像遊戲的最後一關,讓一個玩家欲罷不能,不停沖鋒陷陣,小姐身上會不經意流露出純真與高潔,更足以讓一個無恥騙子為之瘋狂。
廉價的煙霧裡,他感受到小姐代表真正的高貴。
再下一次,狼狽不堪,在被押運會宅院的車上,煙已經是公爵最後的尊嚴,一次三根,不留遺憾。
他曾對小姐說“如果愛上你的後果很慘,也請不要同情我。”這是一個騙子最後的操守。正如他不會同情那些愛過他的女人。
整個電影籠罩在一片即将要進入情欲戲的氤氲氣氛裡,濕漉漉又沉甸甸的庭院,成熟的植物在雨中都綠得發亮;因為屍體的滋養而開得更茂盛更恒久的櫻花;讀書室裡盤踞門前的蛇,一顆緬鈴被含在嘴裡,而剩下的一串打在少女的手背上……很明顯,這些情欲的側寫裡雜拌着高濃度的壓抑與變态。于是觀衆無法享受,隻是升起越來越強的憤怒與憐憫,等待着祈求着與秀子一同被導演釋放。這是導演引領觀衆走進秀子内心的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