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國際影壇,有兩個舶來品,打敗了本土片,去送報參加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引發了不小波瀾。其一是陳英雄的《戀愛馔法》(法式火鍋),代表了法國,淩于口碑極佳的金棕榈《墜落的審判》。另一部就是文德斯的《完美的日子》,代表日本,而不是由宮崎駿《蒼鹭與少年》、是枝裕和《怪物》、濱口龍介《無邪之境》出戰,的确有意思。這兩部洋盤電影,關注着相當叫人詫異的吃、拉面向,大有揚言“我食髓比本土佬更知味”之意。

類似于大陸的社會話題讀物《我在北京送快遞》,維姆·文德斯新作《完美的日子》(港譯:《新活日常》,Perfect Days),似乎也可以叫“我在東京洗廁所”,既是職業技能培訓作業的影像化操作,也是自辟一路的日式職人、奇特工種題材。

還有人說了,影片可叫“東京廁所圖鑒”。片中就有出現一衛生間,外看是透明的,一覽無遺。人進入後一扣,就會變成遮擋密閉的——似乎完美解決了有人沒人的終極困擾(畢竟顯示燈總有壞的時候),我突然就想去體驗,還要拍個照留念。當然,喜歡影迷朝聖的家夥,肯定會沖在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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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是陌生感與他者化,所導緻的玩笑話了。現代人連自己的家務都不想操持,更何況還要代入一份等同散發“離我遠點味道”的體力工作呢。不過,這類關系着下水與出口的工作,也是最能見出不同地區文化差異的地方,都不必舉例印度人出恭,就說身邊可見,翻撿垃圾的。從小區裡到馬路邊,這些業餘、兼職或全職的,統稱為撿破爛的人群,他們的行為僅僅是古怪嗎?反正,像前幾天推薦的《豆子芝麻茶》,就寫到了有這麼一位飽受人世摧殘的老阿姨,喜歡扒拉在垃圾桶上。再來,何偉也可以在《埃及的革命考古學》,注意到這群比工業化處理垃圾還好用的開羅垃圾回收工。

不提曆史上,就說大陸現當代,洗廁所和掃大街,都是懲罰性的強迫勞作。尤其是動亂年代,十七年又十年期間,它們變成了打擊知識分子,貶抑他們人格,從生理到精神層面的無情踐踏。自然,也有人能像《芙蓉鎮》那樣旋着掃把起舞,但它們終歸是社會秩序被打亂掉的無情消耗,是沈從文老人回憶文/革事,“最大功勞是掃廁所,我打掃得可幹淨”,抱着來訪記者痛哭。本質上,它們就是消耗時間與體力的社會作業。

單說到廁所與排洩物,《完美的日子》的電影題材,絕不能說罕有。今年日本導演阪本順治還有一部《世界的阿菊》(SIFF和百老彙日本電影展上都有放),講掏糞工,髒污飄香。喜笑,黑白,卻打動了許多觀衆。非要說文德斯對這一領域有研究,估計也大可不必。他無非是在《尋找小津》的年代,就對日本文化抱有好感。再者,一名公路之王浪蕩客,也很難不會喜歡上日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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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電影與能不能登大雅,會不會沖擊你的嗅覺之類的生理顧慮無關,《完美的日子》是一部關于日常秩序的電影。節奏輕快,影像幹淨,配樂好聽,人物關系簡單。戛納影帝役所廣司,像米國公車司機帕特森一樣按時醒來(隔壁老太掃大街的聲音充當鬧鐘般的存在)。他就每天去打卡工作,沒有老婆,不養狗。

無論家中,還是出門,役所廣司飾演的平山,都把一個人的生活工作,處理得井然有序。先疊被褥後刷牙,修理髭毳來一罐。工作上就是一路打卡般的流水作業,交差下班。不變是一種秩序,整潔是一種秩序,下班搓澡來一杯也是一種秩序。很難講,這份低階工作,到底賦予了主人公什麼,可能僅是切割與分配白晝時間,平山作為無名之輩,參與到了東京某一環秩序而已。小的秩序,組成了外人對東京與日本的觀感秩序。這份工作,這點切身的秩序,對大多數人不值一提(他的選擇也遭父輩與同輩排斥),對他的中老年人生,卻非常重要——如同卡帶、文庫本、自動售賣機。

與主人公對位的,有幾個電影人物。一是年輕工友,他控訴“沒有錢就連戀愛都談不了嘛”,信奉“滿分十分打九分”的消費服務評價體系。他的時間是一份商品,他的社交也是一份商品。對于現代人,這無可厚非。隻是如果隻有這份參考指南,未免活得太累。一是突然冒出的“影子”前夫君,他坦言人生迷茫朦胧還沒看清,突然就到頭了。

在舊書店購買文庫本一事上,不難發現,花5塊人民币購買一本二手書的開支(即便日元彙率走低,也能知曉此前也不會高),對于主人公是經濟又實惠的一件事。如此一處細節,就能知道在國人看來,平山所過的音樂、讀書、泡澡、拍照生活——就差來一杯手沖咖啡,并不是什麼精緻文藝,而是日常生活而已。你也不能隻看到頻繁買膠卷,也要看他日啖一份三明治。如果要談奢侈,也隻能說是耗費時間的奢侈感——他用一個人的獨居生活,換取到了這些。

世俗社會這個時候,不免要對主人公大敲警鐘了。他如何抵禦風險呢?是太信任日本社會保障體系,還是老外文德斯的美化理想。這時候,又得搬出來前夫君了。體面社會人,又能比平山好哪去呢。再則,從平山日常工作量和生活習慣,參照日本人的生活狀态,或許,我們也可以說,是看不見的秩序本身,賦予了他選擇這份工作的合理性。

往大了看,電影自然是東京都的一本項目提案(類似是枝裕和《奇迹》、三宅唱《你的鳥兒會唱歌》冠名作業),但不阻礙我們以現實的角度,去解讀役所廣司的生活。事實上,主人公的日常活動(即下班以外的個人時間),有70%都和作家吉井忍所著《東京八平米》的當下時生活,近乎一樣。隻不過,他不僅有八平米的生活,還選擇了流動,八平米的清潔工作。而一個人,最後能堅守的,不就是這麼一方,暫借來的領土與王國麽(吉井也不避諱,她另有住房,是選擇了如此生活,而非“不得不如此生活”)。生活既在這八平米之内,更在那八平米以外,一部文藝作品,是希冀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小小的,日常的喜悅。至于同一款勞作,如何由賤民的懲罰,變成了文藝的升華,或許,抱着也許世界上就是什麼奇特人都有的心态,大家都輕松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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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隻從文德斯的過往履曆來看,《完美的日子》隻是他的文藝餘興,開了歌單,列了書單,還給影迷留了一份to do list的古怪城市漫遊清單。作為citywalk的鼻祖導演,他拍這樣的電影,似乎随心所欲,毫無壓力。就像你也會覺得,役所廣司就這樣,輕輕松松拿走了戛納影帝。然而,當你回想這位沉默,邊界感很強的中老年男子,他幾乎沒有與人産生情感聯結,卻一再對周圍環境人事物,做出了反應。不論是借助傻瓜機的“恒常之眼”,還是投向獨自午休一人食的女白領“原來你也在這裡”,注意到街頭拾荒者、公園親子、紙上棋兵,乃至在親人出現後的情緒波動,似乎都一再顯示,他在常人印象中單标枯燥的黑白人生,其實還是豐富多姿(黑白與彩色的處理上,文德斯與阪本順治反了過來)。至少從表演上,可以一再看到役所廣司的沉浸與起伏,更不必說結尾正面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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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如同《陰翳禮贊》( 谷崎潤一郎專辟有一章《廁所種種》),《完美的日子》也是老文青導演文德斯的“木漏れ日禮讚”,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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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的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