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姐姐烏拉帶着五歲的弟弟亞曆山大踏上了尋父之旅,去尋找他們從未見過卻又常常出現在夢中的父親。“父親”從一開始就不是指姐弟倆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事實上,他們父親未必是同一個人。他們所尋找的,其實是看不見摸不着但卻能被感受到的“上帝”。弟弟通過夢境的方式與上帝連接,姐姐時常在心中默默地向父親傾訴,她在憑着本能祈禱。

故事講述的其實是,失落在人間的兩姐弟經曆重重艱難險阻,最終回到神的懷抱的故事——确切地說,是尋到了失落已久的神性。從這一角度來看,影片結尾便有了更加深刻的意義:弟弟重新講出了創世紀的故事,“起初黑漆漆一片,然後便有了光”,弟弟随即小手一揮,重重迷霧便散開了,霧氣消散,就像光的到來将黑暗驅散那樣。

他們啟程的時候,車站的一個人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把繩索套在脖子上。”但他們還是上路了。最終,姐弟在穿越邊境時被軍官射殺,他們終于到了“天堂”:遠處有迷霧,迷霧中有一棵樹。而這正是俄瑞斯忒斯在和姐弟開玩笑時所描述的場景。他們在街頭看到一條廢棄的被過度曝光的膠片,俄瑞斯忒斯說他在膠片上看到了霧和樹,弟弟讓他把這個膠片送給自己,從此弟弟對這膠片視若珍寶。在火車上,姐姐又在心中與父親對話時,她提到弟弟說父親與他們離得很近,鏡頭展示的畫面正是弟弟仔細端詳膠片的畫面,也許這暗指了“上帝”的投影隐藏在膠片之中。導演在借此表達自己對于電影的虔誠與熱愛,即“電影可以傳達真理”——事實上,侯麥等許多具有宗教背景的導演對這一觀點持有類似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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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的名字是亞曆山大,在《尤利西斯的凝視》中,主人公也叫亞曆山大,導演将一部分的自己隐藏在“亞曆山大”這一角色之中。因此,弟弟對于膠片愛不釋手其實表達的是導演的電影之愛。所以,影片的結尾未必是到達天堂,而是弟弟實現了超越(transcendentalism),成了創世紀的“神”,小手一揮便撥開迷霧。

故事中也有其他對于“父親”的隐喻,烏拉與亞曆山大遇到的男人名叫俄瑞斯忒斯,在希臘神話中,俄瑞斯忒斯在十二歲逃亡他鄉,長大後與姐姐一起返回故鄉,殺死母親和她的情人,為父親報了仇。報了仇但陷入弑母重罪的俄瑞斯忒斯逃到雅典,雅典娜女神召集雅典市民開庭審理,阿波羅為俄瑞斯忒斯辯護說,“父親才是真正的播種者,一個人可以隻有父親而沒有母親”,法官們投票表決,結果有罪和無罪票數相同。雅典娜投出決定性一票,俄瑞斯忒斯無罪,也許因為雅典娜是從宙斯的頭中生出來的。電影中也有一對姐弟,姐姐的年紀和神話中逃亡的俄瑞斯忒斯一樣大,他們明明有母親,卻從家中逃離,尋找不存在的父親,也許在他們潛意識中,也認為“一個人可以隻有父親沒有母親”。俄瑞斯忒斯和它背後的希臘身懷與電影産生了互文。

導演暗示,在工業發達的現代社會,人與神的距離比以往更為遙遠。直升機将巨大的雕像從水中吊起,這一幕讓我想到《甜蜜的生活》中懸吊耶稣像的直升機。當聖象被直升機吊起,信仰随之淪落。這隻巨大的手的動作,與《創世紀》中上帝觸碰亞當給他生命時手的動作如出一轍,但是雕像中的用來與亞當産生連接的食指卻是斷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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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的生活》中懸吊耶稣像的直升機

可以說現代社會的人更為堕落嗎?導演在電影中重新審視了“堕落”。從世俗意義上看,姐姐烏拉是逐漸堕落的,最初,她沒有錢就帶着弟弟逃票坐火車,被卡車司機強暴後,烏拉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存在,才在後來的故事中試圖用身體換取車票。其中穿插了烏拉與俄瑞斯忒斯的若有若無的感情線,俄瑞斯忒斯向烏拉發出跳舞的邀約,烏拉便因此愛上了他,姐弟倆本可以乘坐火車離開,但烏拉卻說晚上再走。到了晚上,他們并沒有離開,烏拉趁弟弟熟睡,溜進俄瑞斯忒斯的房間,但房間内卻空無一人。後來,烏拉在酒吧發現俄瑞斯忒斯是同性戀,她帶着弟弟心碎地離開。當他們需要再次登上火車時,她走向一個大兵,直截了當地問他可不可以給自己385元,充滿暗示。大兵走入兩列火車之間,她也跟了過去,直勾勾地盯着大兵,大兵丢下錢倉皇出逃。可以說烏拉堕落了嗎?烏拉隻不過在用所謂堕落的方式追求崇高的目标。在我看來,導演既沒有過分煽情地表達傷痛(創傷隻對認為這是創傷的人來說是創傷),也沒有對烏拉進行任何道德評判。

影片的表象是尋父之旅,但姐弟倆踏上的是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朝聖之旅,他們尋找的其實是一種内心深處的至高存在。曆經重重考驗,他們終于到達最終的目标,卻發現,上帝并不是一個存在于遠方的目标,神性寓于每一個個體當中,換言之,人是本自具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