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04大光明電影院,我的第二場成濑,太喜歡。高峰秀子一雙醉眼,如同毛玻璃上鋪滿燈影,閃爍着逐漸凋零、緩緩熄滅的凄豔。

塔羅師不是真的精通占蔔,而是在所有人眼中女人的命數無非是那理所應當的兩種;女人們不是真的信命,而是太需要找到自身精神世界與外界相連的那條通道、那個出口。

成濑鏡頭下的女人或許仍是會被封建社會所接受和欣賞的那一種女人,她們身上有傳統的特質,傳統的性格,傳統的風骨,但在《女人步上樓梯時》中,令人歡喜的是,即便女性是舊女性,成濑卻用他飽含感情的鏡頭和故事,給觀衆一個對舊女性的新視角。他已然在一群懦弱、虛僞、市儈、漠然、歧視女性、自我感動、可笑又可悲的男性角色當中,立起了一個與衆不同的女人,在艱辛酸澀、令人窒息的生活裡,隻有這個女人還在浪漫而又堅韌地呼吸。

比起《情迷意亂》更愛這一部,原因是我看到了一個時時刻刻沉浸在懷疑、憤怒和抗拒裡的女人,她會痛飲千杯,也能随時将酒水潑出去;她會一腔怨悶地下行、走出大門,也會含恨但平靜地步上樓梯。圭子找不到出路,所以她一遍一遍地踏上那道狹長的台階;成濑也給不出答案,所以他的鏡頭一遍一遍地追随她時而踟蹰停滞、時而堅定迅捷的腳步。幾格逼仄的樓梯,濃縮多少女人一眼便望得到又難以望到盡頭的一生;孩子圍着兩個女人繞轉騎行,又圈出多少女性命定般鎖閉的一生。

……你以為這就是悲劇的全部内容,其實遠遠不止:悲劇是樓梯上聲色犬馬,滿座賓客卻無一人給你真切的理解關懷、對你傾付真心;悲劇是另一個家庭裡隻看得到她和孩子,男人是渴望安定的你與她之間橫亘的、有關愛情和婚姻的騙局。悲劇是使逃債的故交香消玉殒的那幾顆藥片,是同事泡出的比藥還苦的茶,是母親偷偷塞給哥哥的鈔票,是火車上情人躲閃的視線,是追求者的耳光和離去。成濑用坦白赤裸的語言,婉轉而尖銳地道明悲劇的内裡:在這個時代裡,女人的肉欲得不到滿足,女人的野心得不到滿足,女人的感情得不到滿足,女人的訴求得不到滿足,女人的權利得不到滿足……女人到底被滿足過什麼?可是女人隻能壓抑,隻能隐忍,隻能逆來順受,隻能擺出一副溫順柔嘉、喜氣洋洋的姿态笑對人生,要麼就隻能選擇去死。

故而,我看到的成濑創作的女性,似乎都有某種“感情潔癖”,其實,這種“潔癖”,于他而言恰恰是一種尊貴和崇高,是專屬于女性的驕傲。在成濑眼中,男人都是好色之徒、庸俗之輩,而女人隻是不得不去愛他們,男女本無相通之處,感情往往由性聯結。如果說性是男女之間的通道,那麼女人和這個世界其它的通道又是什麼?他們生來就有康莊大道,她們卻隻有幾格樓梯啊。

可是,高峰秀子飾演的圭子昂首挺胸地踱進樓梯間,我們看到,即便兩側是高牆,身前是紙醉金迷和占有,身後是情捆義綁和索取,她沒有更多的路,卻也能咬牙切齒地将命運狠狠踩在腳下——于是我們知道,在這個世界裡,女人的通道,是無數柔韌而剛毅的女人,捱住人間冰冷而殘酷的擠兌和壓迫,撐出來、扛起來的。當她們開掘嶄新的通道、将路拓寬時,當她們在狹窄的通道裡踽踽獨行、并肩前行時,當女人步上樓梯時,這所有,這一切,何嘗不是死地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