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电影寒冬里,一部致敬电影的电影,我还是挺喜欢的。观影量及对影史认识不足的我,虽然未必能一部部如数家珍般说出来它到底致敬了哪些电影,但仅仅是致敬电影这件事,已经相当感人——致敬在此不只是影迷检测,更像是一种宣告:电影仍能以电影的方式回应电影。
至少比起《地球最后的夜晚》,《狂野时代》是一部能看得下去的电影。如果豆瓣评分8.0的《路边野餐》是overrated,那么6.5分的《狂野时代》就是underrated。
优点很明显,影像非常犀利,尤其是最后一个故事的长镜头,它不仅是炫技,而是那个故事,不管事故事发生的空间还是时间,就確实適合以长镜头去表达——空间与时间同步运作,而空间又推动身体运动。缺点也很明显,四个故事之间並没有有机地连结,而只是共享著「迷魂者之梦」这个空泛的主题——那个关於每个故事都代表一种感官的说法,其实更像是概念先行,压过了故事之间內在肌理的连结。
迷魂者经歷的每一段故事,看起来都值得往更深的层次铺开去讲述,却为了堆砌影史符號,满足文艺观眾的视觉考古慾,以及毕赣自身对构造跨时代史诗的野心,这些故事最终只能变成浅嚐即止(最后两个故事相对较完整)。与其说传统敘事是毕赣不屑於做的事,不如说那或许始终是他的弱项。
最后一段在重庆的故事,对於熟悉香港电影的人,一定很有亲切感。易烊千璽在小巷中追寻李庚希,有著《重庆森林》金城武找寻神秘女子林青霞一样的情绪;而那种千禧年的末日感,以及草根青年的压抑、狂躁,又与《香港製造》颇有呼应。这下,港產文青最爱的王家卫和陈果,毕赣打包一起卖。
而重庆作为山城和江城,空间感就和香港极为类近,都有著垂直的街道、潮湿的空气和赛博朋克式的高密度建筑,像是失散多年、各处一方的孪生兄弟。
像近年不少中国电影一样,在这段故事里饰演「黑社会大佬」的黄觉唱了一首粤语歌。在这部致敬电影的电影里,毕赣似乎有意將黄觉影射为「香港电影」,他曾经向年轻人「供血」,如今有年轻人造反,要脱离他的控制,不正也指向香港电影如今的尷尬吗?香港电影曾经定义了「华语电影」怎么拍、怎么看,现在新一代中国电影人要出逃,要去码头看日出,要重新定义自己的审美,正如《香港製造》里那一句对白:「我们这么年轻久死了,所以我们永远这么年轻」。而那些曾经的香港电影大佬,看似仍活著,但当他失去了「供血」的功能,即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位置。
毕赣在访问中说过,这次他尝试从过去的私人诗意转向公共情怀。《狂野时代》確实比毕赣前两部电影都更容易入口,但要完全看明白他在《狂野时代》想表达什么,仍需很高的门槛,这门槛可能比《路边野餐》还要高,只不过通俗剧情爱好者也能在这部影片里得到乐趣。比如,身为吸血鬼的李庚希对易烊千璽脖子咬下的那一口。往浅了看,那是《吸血新世纪》(Twilight),往深了看,成为吸血鬼后获得的永生,正好呼应了电影不死的主题(电影英文名「Resurrection」意指復活);同时吸血鬼也有它的脆弱,怕光——和电影胶卷一样。
那一咬,也表达了这部电影与所致敬电影的关係。问题只是,毕赣和那些被致敬的导演,到底是谁咬的谁。从传承关係来说,是毕赣被咬;但吸取养份的角度来说,又是毕赣吸取了前辈的血液。只让李庚希咬易烊千璽一口是不够的,易烊千璽咬回去才对,那才真正构成了不同创作之间的关係。
最为有趣的是舒淇这个角色,使电影有意无意地与现实產生了互文。舒淇在电影中饰演一个类似於导演的角色,她赋予「影像」新生,是比「迷魂者」更高次元的存在;而现实中,舒淇首度执导的电影《女孩》也在今年上映,並获得了釜山电影节最佳导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