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漢密爾頓》之前,我關于音樂劇那唯一一點兒可憐的經驗确乎隻有《妖型怒與樂》,還是電影版而非百老彙版的,隻能面對全程離譜的密集輸出、高頻押韻的饒舌循環和精巧絕倫的場幕設計瞠目結舌(當然,即便如此,我也大概能明白為什麼選取嘻哈做音樂主體是一次颠覆性嘗試)。觀看之後,則非常好奇是否音樂劇主演都擁有如此異乎尋常的充沛精力?不僅擅長以兼任導演或編劇+作曲的方式将整部作品置諸自身碧波蕩漾的意志海洋,還能以收放自如的悲喜超越時空透支靈魂。不過LMM擁抱的題材更加磅礴,比起約翰•卡梅隆•米切爾心無旁骛地聚焦海德薇格,從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卑污中顫抖地捧出殘穢不滅豔麗的野花,他更像主宰整個舞台的巨匠造物主,強勁的呼吸彌散在每個人物鼻腔,咽下是火星四濺,吐出是岩漿噴薄。

美利堅誕生大概堪稱近代史陣眼級别的大事件之一,如何利用有限資源高效切進風雲激蕩的時代,填充氣象萬千的社會問卷便是作品首要課題。所幸音樂劇囿于形式,大概是很習慣螺蛳殼裡做道場的,LMM采用再傳統不過的總分總結構,将漢密爾頓波瀾壯闊的人生濃縮進命運色彩濃厚的寓言首唱,寥寥數語便灑下足夠留白。劇終回望我們會發現他的摯友,他的親長,他的愛欲,他的死敵……他生命中的全部都曾以一穿二的形式粉墨登場,用先聲奪人的唱句,預斷他功過由人的策勳。意蘊袅袅,布局卻一目了然,觀者可以較為輕松地享用歌曲,導入情緒——“Alexander Hamilton”綱全局索引脊膂,“My Shot”立人設和聲叠起,總之短短八九分鐘二十來人,便成功營造出理想與野心共閃耀,精英和群氓泥沙俱下的亂世基調(啊,穆勒根的大彈舌漂亮漂亮,In New York you can be a new man漂亮漂亮)。

接下來幾乎每一曲都多多少少帶來不同的驚喜。比如以介于rap battle和二重唱之間形式呈現的街頭辯論,密集的雙關信手拈來,參差的和聲沁人心脾;大噴壺喬治三世一首傲嬌的You'll Be Back蕩氣回腸,素有領受香草美人、閨怨刺君傳統的中國觀衆大概很難不從“I'm your man”就開始間歇性吐血,持續性噴飯——敢情中西方上層建築趕在這兒琴瑟和諧殊途同歸了是伐!LMM固然損色,陛下含賤量卻也超标,渾然天成的嬌啼式表演令我全程捶床。再比如漢密爾頓與伊萊紮晚宴定情,用具象化的“倒帶”固定叙事,鏡像化的走位分離層次。像一枚從中間打破的圓盤,既可以看見左邊,也可以看見右邊,既可以玩賞表面的圓滿,也可以深思錯位的缺憾。幸福而感性的“Helpless”掩埋着痛苦而理性的“Satisfied”,凱斯勒姐妹迥異的個性在比較中各自鮮明,漢密爾頓精緻的利己也在二度渲染裡被重點标記。

“Dear Theodosia”也好,我還蠻喜歡兩位才華相若道路相鄰,卻由于三觀相左最終拔刀相向的父親對着他們的新生兒柔情蜜意淺吟輕唱的設計的。柔嫩的小嬰兒是永恒未來之象征,父親們的道路則盡顯命運之詭惡。未來會夭折,詭惡能掙脫,兩相交織使所有大義凜然和别有用心都有了更堅實的抓握。可惜啊,粉泡泡被彈幕裡“一邊全是技巧,一邊全是感情”的幸災樂禍給整破防了 (;¬д¬) !

當然,上半場我最最喜歡的唱詞是:“Write day and night like you're running out of time/Every day you fight like you're running out of time/How do you write like you're running out of time/Running out of time are you running out of time/How do you write like tomorrow won't arrive/How do you write like you need it to survive……”頓挫的和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這是生活在叩問創作,生命在叩問信仰,時間在叩問熱愛,作者在叩問自我,而漢密爾頓案牍輾轉的剪影半明半滅,始終保持緘默——世界線收束,上半場結束了。

哇奧!超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