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道的早晨,楢山的靈魂都來這個寂靜的角落避難,他們的存在已經被過去的時光和過去的欲念燃盡,在剛開工的船槳聲中,傳來烏鴉的胃液吞噬青春的聲音,民間作坊的煙囪裡噴出肌肉蒸發後的水汽,從搬運遊船的湖水到火車鐵軌上的民間作坊,兩個老人的存在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氣墊揭示了他們一生的樣子:當氣墊消失時,埋怨、應付、尴尬随之而來,當氣墊再現時,一切都煙消雲散,回歸正常生活。但實際上,氣墊就一直在那裡,從來沒有被動過,它的存在與消失隻取決于人,兩位老人也是和氣墊一樣的命運,他們是否存在取決于他們周圍的人:京子、鄰居,她們對兩位老人的相處模式都是公式化的、習慣性的,而正是因為兩位老人的存在才有了她們燒水灌茶壺、在窗口問候的習慣,沒有了這些重複的、無聊的動作,兩位老人就不存在。
東京的夜晚,歌舞伎的音樂掩蓋了蟬的泣鳴,于是蟬的角落轉瞬即逝,那裡曾經存在過的思考、寂靜都成為曾經的了,它們的靈魂和尚未記事的孩子的記憶一起消失,但記憶和夢中的天真性會給予與它們相關的存在以現象學的價值:睡着時蚊香的萦繞、存在于未來的拔草時的歡愉、存在于過去的叛逆和對周圍人的不屑......當過去、現在、未來的聲音同時在夢裡響起,那麼在此空間中消失了的東西才是可以延續的,所以在這個夜晚裡,清醒着的、交流着的、被注視着的大人和傳到每一戶人家、每一處街道、每一個角落的歌舞伎音樂已經不存在了,真正存在的隻有已經睡着了的小勇和被掩蓋住聲音的蟬,盡管大人們都在努力使聊天繼續着,但他們最終還是不歡而散,盡管歌舞伎音樂很大,但也不會持續整個夏天,不參與的、被隐藏的,才是真正存在的,相反,兩位極力參與話題、一直處在鏡頭裡的老人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熱海的正午,一切都是富足的,但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在這裡隻有關于另一個城市的記憶、期待,熱海的正午就是對尾道清晨的記憶和對東京夜晚的期待的複制。在尾道扇去的風,最終會在熱海被扇回來;在東京夜晚聽到的歌舞伎音樂,會在熱海的午夜傳來回響;從尾道民間作坊飄出的水汽會變成東京上空的淺層雲,再落下成為熱海的溫泉。當尾道、東京的聲音響起時,熱海才有了自己的客體化意義,這座基于記憶建造的城市隻能提供給懷舊上瘾者和善于想象的、隻有天真性、沒有技術的藝術家。熱海的午夜才是熱海真正的存在,麻将、情歌、縱情,人生的概念消失了,白天的記憶也消失了,有的隻是關于今晚,今晚越是麻木越能證明自己的存在,而兩位老人還是生活在尾道。在尾道,他們的存在取決于他們周圍的人;在東京,他們因為找不到可以讓自己隐藏、不參與的角落而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在熱海,他們無法适應這裡的存在。
在鏡頭裡,影子就是圍牆,家具就是屏障,帷幔就是屋頂......一切都很規範、整齊,像完成好了的古典畫,但鏡頭裡的事情是現在發生的,長子幸一、長女志泉、二兒媳紀子.......都是現在和自己打交道的人,傘也是現在用的、現在被遺忘的,這些正是因為發生在現在,自己才需要去花時間去維持與他們的聯系,不論是金錢還是時間上的花費,都會讓兩位老人尴尬、疲憊,在現在時,他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主體性,隻能像被框在照片框裡的靜态圖那樣被旁觀者觀察,年老意味着成為一部作品,一個被保存的時間段,供他人去欣賞、解讀出意義,失去了旁觀者,現在就是虛無,在一個質點裡發出的聲音,沒有任何回響,但作品裡的一切都是公平的,在觀者看來,不論是與幸一的交流,還是與紀子的交流,都是一樣無聊、虛假,他們動機的善惡不會影響他們在觀者心裡的地位,但是觀者都無法搞懂他們心中究竟有怎樣的秘密才能讓他們如此賣力地表演、如此辛苦地與他人保持聯系,或許是無法獨自處理自己的孤獨所以對他人有期待,或許是希望他人對自己也如同自己所表演的那樣善良......在旁觀者的解讀中,現在的他們才有了存在,于是公平也沒了,公平是證明虛無的唯一充分條件。
現在時裡生活着的動态的人要通過旁觀者的欣賞、評論才能存在,而真正“活”在相框裡的次子昌二反而是可以确定存在的,因為旁觀者就在那裡,兩位老人、紀子都因為受他的影響而感受到他的存在,在紀子進屋後,第一個室内的鏡頭中昌二的照片處在正中央且高于父母的位置,而後他們讨論的話題例如紀子的守寡生活、改嫁、戰時生活都是由昌二引出的,當我們在看屋子裡的父母、紀子時,看到的不是一場愉快的聚會,而是昌二揮之不去的靈魂,整個日本也飄着無數“昌二”們的靈魂,他們是在日本重建後能證明八年前戰争的唯一證據,這場戰争的失敗讓自由貿易取代了家庭配給制,随之而去的還有“家長”的存在,失去作為“家長”存在後的老人隻剩下了記憶,在東京,死者會因為生者的思念和眼淚而複生,紀子與老人們都在因為内心的秘密表演着,那時我們内心還沒有一個明确的昌二的肖像,直到紀子在半夜流下眼淚時,昌二才真正在我們内心複活,東京的酒精都是經過淚水發酵的,當父親飲下酒精時,幸一的存在也在我們内心複活,不是那個在鏡頭前表演的幸一,而是一個匆忙的、壓力大的幸一。如果說熱海的半夜是生者和在場者的遊樂園,那麼東京就是死者和不在場者招魂的祭台,在母親去世時的那個清晨,我們在尾道的碼頭和街道看到了真正的東京:一切都是一場被表演的寂靜與沉默。這就是我們最終的歸宿:一場人為的虛無。
一首寫于過去的兒歌隻屬于未來,期待,這個行為會持續人的一生,但始終都會保持最開始的童真性,排隊跟着前面的同學一起去打水,當我緊繃的眉毛被清涼的水緩解開的時候,我、水、水桶都是存在的,當父母懷着期待去東京時,東京是不存在的,東京是一個沒有期待的城市,這裡隻有學業、工作、曆史,這裡的房子、衣服、行人都是沒有未來的,因為他們的結構已經定型,就像大人的骨頭不會再生長,50年代的東京和21世紀的東京,沒什麼區别,這裡的人一直都在表演着比其他人更有教養的樣子。而在尾道,一切都還在那裡,京子、平山周吉、船舶、碼頭、涼棚,慢悠悠的,永遠期待着被塗飾,永遠期待着火車載來新的乘客,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的京子直言不諱,内心沒有秘密,你看到她,她就在那裡,就像火車的起點和終點一樣,是注定了的,清晰明了的,平山周吉也期待着,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個夜晚,會因為思念老伴而流下眼淚,因為期待,這滴眼淚已經存在了,而在前往東京的火車上的紀子,她在逐漸失去未來,而她已經有的未來隻能保留在公公送給她的手表中,到了東京後,手表、紀子都會變得不存在,東京的故事就是關于虛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