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關于死亡的電影,我追憶起了五年前一件關于死亡的舊事。

九月十四日,微信閃動,我的表妹和我說你的三舅昨天過世了,過去看一下吧

我的三舅,隻在親戚聚會時,有人提起,我媽媽來廣東時,也要求我開車帶她去尋,我說沒個地址,我上哪去尋。他到底是個什麼人,我是不知道的,停留在腦海中的印象,就是多年前他曾蓄了一下巴的長須,汪營鎮上著名的胡癫子,稱他為馬克思。他在老家的名号,被稱作玖老三,而他真正的名字,并不多為人所知。

玖老三大名牟玖安,排行三,六十八個春秋後,塵歸塵土歸土,關于他的舊事,故裡為數不多的人津津樂道,奇人哉,怪人哉

若将六十八年分為兩段,那麼92年是個分水嶺,之前是前半生,之後是後半生,沒錯,這個分水嶺,就是鄧公的南巡講話

玖老三前半生,在故裡各種折騰,弄過白酒坊,開過打鐵鋪,爆過玉米花,在改革開放前搞這些,差不多就是投機倒把,奸商惡賈,不過他始終是折騰不成功,于是派出所工商局對他也是懶得答理,睜隻眼閉隻眼,由他在鄉下折騰着夠個生活費。這一段時間他最有名的事,莫過于要研發一種酒精燃料,期冀能取代汽油用于汽車能源,并将他的成果,帶着去北京求見錢學森老人家,結果自然是人沒見着,路費花光了一路讨口回來。現在想來,他搞的那個東西,和他煮的白酒關聯,極有可能就是近年來潮興的乙醇燃料新能源。

玖老三後半生,響應鄧公講話,南下淘金,自此再未真正回歸過故裡,除開中途一次帶着一大筆資金回去承包土地種植烤煙把錢虧光又回了廣東,然後最後這次由他的侄兒來拎他的骨灰盒回去。

在廣東龍門近三十年,玖老三開過煤礦,挖過鉛鋅礦,經營過養豬場,其具體經營手段未曾查考,但聽錄得幾段轶事。一是其人生活相當潦草,吃飯基本就是白飯拌鹹菜或生辣椒醮鹽,當年他尚請有工人挖礦時,工人抱怨夥食太差,他讓人去集鎮買回一塊豬闆油,切成幾塊用水煮開下白菜讓大家補油水,而且自己率先吃了N塊示範,工人均投箸稱降。二是其人向來不用銀行走帳,生意均以現金交易,某日結得大筆賣煤款項,當夜有數謀面人入得室來,将其綁出,遍搜室内不得,其于礦野中脫身後将錢款取出,其藏錢地點竟是山中墳墓的骨壇,駭人至極。三是其人做生意,購買生産資料,竟然是将約半年的貨款先寄存至賣家處,再逐單銷帳。

時過境遷,歲月不饒人,玖老三近幾年來不再經營煤礦,改行經營養豬場,有人傳說他在龍門山中養了上百頭野豬,不過他終究是和外世隔絕的,家裡人對他的情況也是不甚了解,有侄兒三番勸他回家,他均不應允,言在山裡養豬自得其樂。但他與老家人的紐帶,局限于他二哥一處,偶有電話回去,聊的都是大道理,對于自身狀況,總是不說,侄兒侄女有說到來看望他,也是不允。

終其一生,玖老三未娶,與他共處的各個時段的人均說,他對女人是沒有興趣的。

九月十三日,大限至,派出所通知其殁于豬場,是時獨自一人。

侄輩聞訊趕到現場,人已放入殡儀館,親屬隻見到法醫所拍現場照片。他在門口水龍頭處沖涼,水開着,人倒在地上,被人發現時,他已死亡數小時,手指縫間有泥土,可見有過掙紮,但面部表情較平靜,并無猙獰,也算走得平坦。法醫翻過他的身體拍的照片,胯下物什特别小,白鹿原描述朱先生兒媳在為公公穿壽衣時,看見公公物什特别巨大,聽說男人根大命硬,看來他的命根确實是不硬的。

清點遺物時,多有和飼料批發商的業務往來票據,其中最大的一筆有六萬多,而且頻率相當高,可見其豬場确實曾經有過大量生豬,但當時僅餘三條,還有一百多噸早年留下的鉛鋅礦。其居住環境之惡劣,比豬圈還差,一侄女當場飚淚,但也隻有一侄女飚淚,畢竟隔世這麼多年,下一輩對他的記憶就隻囿于父輩說起你們還有一個神叨叨的長輩在廣東某地。

地上一堆票據中,有幾頁零散的紙上記着日記

1996年5月13日

老二

今天來到了礦山,查看了礦脈,這是無盡的寶藏,我一定要把它好好的挖掘出來。。。

2016年8月1日

老二

今年的養殖效果也還算差強人意,我打算擴大規模,好好幹一場。。。

這都是些未寄出的信,有些頗長,可見其内心是孤獨的,想找人傾訴,而他傾訴的對象,僅有他的二哥,終此一生,他有過朋友嗎,他有過其他親人嗎?!

他的二哥,也即是我的二舅,身體不好,家裡人打算瞞着他操辦玖老三下葬的事,我的表妹打電話給舅母說,把爸送去親戚家幾天先吧,舅母答,你爸今早就在念叨:今天玖老三已經過世四天了。忽然鼻子一酸,玖老三這一生,赤條條來,赤條條去,玖老三,殁于九月十三,這是宿命,他的侄女,站在他死亡的地方,獨自抹淚,我看着我的表妹,鼻頭發酸;他的侄兒,在他的房間忘我地找尋他留下的遺物,我看着我的表哥們,心冷似鐵;那天在刑警隊,我是唯一要求對死因作一個病理和毒理上的結論的人,他到底真的是自然死亡嗎?

玖老三走了,近乎毫無痛苦的自然死亡,以後的親戚聚會,應是再無人提及遠在廣東某處還有一個失落的親人了。他的一生,簡單,單調,無所牽挂,了無痕迹,但是他的内心,也許曾經駐着過成千上萬個哈姆雷特,有着為人不知的激越,幸與不幸,唯有自知。

斯人已逝,唯願靈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