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馬有鐵曾經來過
最近身邊總是有那麼幾個人念叨，隐入塵煙是部好電影。
對大多數人的判斷，我是不顧一屑的，畢竟戰狼2和長津湖也都是高分高票房電影。
就拿最值當票價的你好李煥英來說，也隻是切中子欲養而親不待的人生遺憾才大獲成功。
于電影本身來說，這些都隻算是小亮點，談不上史詩級的電影。
什麼是史詩級的電影，勇敢的心，阿拉伯的勞倫斯，埃及豔後，都算吧。
當然中國電影裡也有，活着，地久天長就是。
隐入塵煙排片很少，直到一個大咖也推薦，昨天晚上很想去看的，一打開購票軟件，附近居然隻有一家影院有排片，而且一天隻有三場，還都是早場，最晚一場是18點45分。
于是買了次日的票。
吃晚飯的時候，忽然和父親聊起了老家村裡的幾個老光棍單身漢。
小時候經常看見他們，最近幾年回家都沒見過了。
父親說，其中兩個已死了，還有一個住進了福利院。
一個是被他弟弟毒打後，去山上樹林裡喝農藥死了。幾天後屍體才被另一個老光棍在放牛時發現，這個老光棍自此變得神經兮兮，經常半夜去山上發現屍體的地方唱喪歌。
後來某一天，他自己半夜起夜，掉進糞坑裡淹死了。
這個老光棍是自小被他娘改嫁時帶過來的，後來他娘死了，他後爹又娶了新的女人，就把他逐了出去。
他于是就住在隊上廢棄的曬屋裡，糞坑就是當年隊上種地挖的，被他架上兩根杉樹棒後一直當做廁所用。
想不到最後他居然死在了這個糞坑裡。
他沒有父母，沒有老婆，沒有子女，甚至都沒有親戚，唯一有的就是繼父繼母生的無血無緣的一個繼兄弟，兩人雖然住得近，但幾乎就沒有什麼往來。
不過他除了靠經常出去幫人幹農活混餐飯吃外，分到戶時也分到了幾分薄地，那個堂弟因此願意用一副棺材把他下葬了，以此來換取他留下來那幾分地的使用權。（你知道，中國農民是沒有土地所有權的）
又因為他的鄰居和他繼弟有仇，鄉下的所謂有仇，大概就是争土地邊邊角角口角後留下的記恨，于是将他的棺材就擺在他屋角的一塊大石頭上，用土壘起來一座墳頭。
不挖坑就下葬，平地起墳頭，他算是第一人。
我有些吃驚，就問我爸，那下大雨，會不會把他的棺材沖出來呢。
我爸說，他又沒後代，誰管呢！
想想也确實是，這樣的一個人生，實在是沒有什麼意義。活這一輩子，就像一匹拉磨的驢，死了還被利用來報複别人的仇怨，以緻棺不能入地，隻能平擱在高于地面的石闆上。
對于這個已離去多年的老光棍，我已不是很記得他的模樣，隻記得他的名字中有個孔，大家都喊他孔老二，大概所有鄉下的光棍都是這樣的結局吧。
在我坐進影院後，随着電影的推進，我一直不停地想起老家的這個光棍。
他不就是馬有鐵麼。
但是馬有鐵比他幸運，因為馬有鐵遇到了曹貴英，從此生命發生了化學反應，綻放過命裡的追求，這個世上，除了他的父母亡兄，還有了現實的惦記，也曾被人惦記。
馬有鐵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雖然他是中國五億農民中的一分子，他的日常生活也和五億人差不多，但他又有許多不同。
其一，更慘。
馬有鐵有多慘，他在四十歲以前，隻靠給他三哥家幹活求生。
他爹娘應該死得早，上面的兩個哥有金有銀，也大概因為名字取大了，受不起，不是夭折就是早逝，隻剩下他有鐵和有銅兩個賤名字的兄弟。
有銅比他長，瞧整個村的窮樣，料來也像日本那個楢山一樣，是一家隻能大的娶妻生子，小的給大的做幫工補襯家用，所以馬有鐵四十來歲，仍然是隻能在三哥家幫工，和一頭驢相依為命，吃飯都不能上桌子。
随着他的年齡老去，有銅不希望他再繼續在家裡呆下去，就想法托媒人找了一個殘疾女配婚，好把他分戶出去。
就這樣，兩個被原生家庭抛棄的人湊在了一起。
新婚初夜，新娘就尿在了床上，新娘天生腿殘疾，還有帕金森症和尿失禁。
他們的新婚，沒有妝奁，全屋能傳遞喜慶的就是床頭土牆上貼的那張剪紙紅雙喜。
這個紅雙喜剪紙，從此他們搬哪帶到哪，一次次地重複在新的寄居地床頭重新貼上牆。
有鐵是那麼認真，反複和貴英确認，擺正沒有？
貴英也總是不厭其煩的，說還差一絲絲，直到擺正為止。
這是他們的token，隻要紅雙喜還在，生活就有希望。
其二，更有韌性
馬有鐵的前大半生，就像那頭驢一樣，日複一日地給他三哥種地。
直到他結婚分戶，才開始了自己的人生。
沒有房住，就去撿村裡出去打工了的人留下的破屋住。
沒有種子，就去賒麥種，等秋收後再付。
沒有家禽，就去借十個雞蛋，用電燈泡孵化小雞。
馬有鐵自從有了貴英後，雖然他沒有說，但他心裡像一團火，覺得日子有了奔頭，再苦，也值得。
而且，他的生活，也有了目的性，有了追求，更有了計劃。
春天種下麥種，秋天收獲糧食，春天種下玉米，秋天收獲電視，春天壘下土磚，冬天砌上新房。
莊稼倒了，扶。
磚胚濕了，重做。
借住的房拆了，輾轉下一處廢居。
每次搬家，都帶着紅雙喜和燕窩。
他拉着貴英在路邊祭過兩次父母，第一次，他邊燒紙邊喊，爹，媽，我是有鐵，這是貴英，我有媳婦了。第二次，他邊燒紙邊喊，這一次他還喊了死去的哥，爹，媽，有金，有銀，我們蓋新房了。
等到兒子成家立業時，家祭不忘告乃翁。
其三，更有品性
馬有鐵雖然命賤，村裡人都瞧不起他，但他耿直，不占人便宜。
因此他能賒到種子，能聘到桔杆。
他幫人，不求索取，他求人，不占便宜。
這種高貴的品質，恰恰是絕大多數人所沒有的。
那些看着光鮮體面的有錢人，骨子裡的龌龊簡直是駭人聽聞。
死命的讓他輸血，報答就是吃一餐飯和地攤上買兩件衣服給他女人。
而且在女人不忍心他繼續獻血時，拿衣服的事相要挾，結果卻又在付地租時，從抵現的苞米中扣除了160斤。
最後去馬有鐵家中收糧的商販，還要扣除水份去皮。
這裡有一組數據觸目驚心，中國農民種地一年的收入，一目了然。
1700公斤麥子，3800公斤苞米，合計3974元。
這個年收入，嚴重拉了全國GDP的後腿，主要還是靠恒大這種大公司來平均化支撐中國的經濟。
做為政治任務的脫貧，有沒有脫到高平去，還是需要去實地看一看才得知。
最近兩年火起來的直播，經常一不小心就脫掉了誰的底衭。
正能量八娃他爹，帶出來娃媽來曆不明。
走山穿野的涼山婚禮，婚慶的鄉人圍着潲水桶一樣的餐具吃席。
唐山一公告接受舉報，直接帶崩了抖X的服務器。
那個為了讓農民硬性脫貧的扶貧房，補貼成了一種形式，真正無房可住的人，被攆得無家可歸，在東莞深圳打工的人，趕回老家領補貼。
村裡的扶貧，說到底就是村幹部的形式主義，錢全補貼了懶人和特定關系人。
把農民趕上樓去，雞，豬，驢呢，住哪裡？
馬有鐵在去看新樓時在采訪鏡頭前這樣問。
記者咯吱咯吱的笑得花枝亂顫，殊不知馬有鐵之問，正是今日扶貧的困局。
農民上樓了，莊稼還怎麼種？
還是馬有鐵這樣的人更有品性最樸實。
其四，更有人性
馬有鐵與張永福無親無故，單純隻是因為自己是熊貓血，就一直無償去獻血，連起碼的報酬都不索取。
就算張永福兒子送給貴花的兩件大衣，他也堅持從地租的玉米中折價還回去。
如果說他對張永福有過要求，就是勸他把地租和工錢結了，畢竟家家都有自己的事，都有要花錢的地方。
沒有一個村民想得到，他們追讨不到的地租和工錢，是他們日常嘲笑的馬老四幫他們争取回來的，他們甚至都不知道馬有鐵是誰。
他們自己沒有人情味，把家裡女人不當人，卻還看不順眼馬有鐵對貴花好，說他恨不得把個閑王頂在頭上，拴在腰上。
是的，馬有鐵就是恨不得把貴花拴在腰上，頂在頭上，他在她的手上用麥粒印出花紋，說打上記号了，就丢不掉。
但他終于還是丢掉了，貴花因為貧血頭暈在給他送馍路上掉進了水渠裡。
那個水渠，是他帶她泡在水裡洗過澡的水渠，她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水渠裡讓他給她搓過的那一次背。
如果說要選一個地方做為她的歸宿，那個水渠是唯一的選擇。
豐收了，新房起了，雞也下蛋了，豬也長大了，但是貴花走了。
一切的努力，一生的努力，轟然倒塌。
馬有鐵一個人，默默地為貴花辦着後事。
他去城裡婚紗店，為貴花PS一個遺像，除了結婚證上的相片，貴花再沒有一張相片，以緻于她的遺像，就是結婚像。
他在貴花的新墳前，插上一個花圈，也僅有一個花圈，為她燒掉一個紙糊的大彩電，那邊的世界，去遂這邊未還完的願。
接下來，馬有鐵要幹的事，就是還完所有的債務。
他把刨出來的土豆，全拉去了放在了放羊單身漢的門前。
他卸下了驢身上的枷裆，和绺頭，放它自由。
但是這個賤骨頭，居然不知所措，給人使了一大半輩子，突然被放歸自然，它竟然不知何去何從。
這又何嘗不像人一樣，土将莊稼留在了地裡，任風吹任鳥啄任刀割，都不能走動，人就算有雙腳，又能走到哪去呢？
馬有鐵最後要幹的事是賣掉所有的糧食，來收糧的人問，你不留一點口糧麼，他答，不了。
他拿賣糧的錢，去還了種子賒款，肥料賒款，他走去橋頭，還了嬸子家的十個雞蛋。
那嬸子因為他家剛死了人，不好意思接說算了，他說，借就是借，一碼歸一碼。
每次他還人錢，就說一碼歸一碼，他從不相欠。
馬有鐵死了，他用一個熟雞蛋堵住自己喉嚨，睡在自己新房的床上。
床頭以前挂着紅雙喜的地方，現在挂着貴英的結婚證遺像。
馬有鐵沒有人送葬，村支書帶着推土機過來，問他的侄兒，你東西搬完了嗎？
馬成武的闆車上，捆着圈裡沒出槽的豬，他回頭望了望，說，完了。
推土機轟隆隆幾聲，塵土飛揚，馬有鐵廢盡一生為自己建的新房，隐于塵煙。
張永福的兒子開着寶馬來到現場，他是來喊馬有鐵獻熊貓血的，馬有鐵活着，就是他爹的血秧子。
但是馬有鐵死了，畫外音是這樣說馬有鐵的死，好像是對張永福開寶馬的兒子，又好像是對審查電影的人：
你把他接去你家了，他也該享享福啦。
Every dog has his own day, 馬有鐵活過，他唯一一次坐上驢車那天，他在車頂麥杆上為媳婦做了個窩讓她坐在那裡，他象大将軍一樣，駕着他的寶驢，比寶馬更惬意。
他的一生，在那一天他舒展開了所有的歡顔。
這個世界，馬有鐵來過。
這個世界，孔老二也來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