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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描述一下《七月聖誕》的開頭:紐約的夜空下,坐着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吉米和貝蒂,貝蒂講解着家具界的新發明——能把一個房間變成四個房間的餐廚。他們背後是萬盞樓房,身邊空空如也,除了一台收音機。這就是第一個場景,住房危機似乎淨化成了沒有物質,就是這個露天的天台,而這對小情侶的讨論羅列着居住所需的浴室、書房、壁爐,以及普通人最缺的好東西,比如像樣的衣服和一架沙發床。那麼在讨論之餘的時間,或者叫它咖啡時間吧,放眼對面的馬克斯福德咖啡公司廣告牌,天台則又成了夢想的瞭望塔,這家公司一筆25000美元的競選新标語的獎金,提供了萬分之萬的中獎幾率。

在吉米眼裡,咖啡是别出心裁的夢想,他說:“咖啡是助眠的。”但對于貝蒂和他母親而言,說咖啡和吉米都是生活的必需,她們仍然講:“咖啡是提神的。”但夢想和生活的關系何其緊密,神經喜劇裡的貧窮通常都帶着嚴肅的公共問題。在斯特奇斯的電影裡,年輕人沒錢總是通向傳統家庭的病症,和資本主義社會的毛病,但傳統家庭的毛病卻也是溫情所在,吉米和貝蒂就不得不盤算收入:自己現在賺多少錢,以後賺多少錢,需要被怎樣加減乘除,關鍵是得養多少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和對方的父母······這一串小小的經濟學,讓天台從私人約會地變成了公共思考地,不同的人們,都可以用各自的語氣品味吉米的标語:“若你睡不着,别怪咖啡,怪你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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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既然在公共空間裡做事,更要照顧到在旁者的心情。所以當他們争執不休,吉米的媽媽、麥克唐納女士從一樓窗口探出頭來:“齊默曼先生說你們吵得他睡不着覺咯。”這個鏡頭是放在窗戶口,由麥克唐納女士主導的,她對貝蒂就像對自家孩子一樣溫柔。話不投機,貝蒂翻過台階獨自回家,一隻小黑貓竄過吓得她摔倒,齊默曼先生也從他窗戶口探出頭來,讓他們“一起閉嘴”,他的抗議阻止了尖銳矛盾的爆發。于是這對情侶就一起走回去,停頓的路線開始流動,他們跨過階梯,打翻花盆,攝影機的軌道耐心地同行。我們才發現,看似空無一物的天台其實有太多生活痕迹,有晾曬的衣服、玩偶小人、一盆盆植物、可供大家坐着聊天的椅子和沙發、甚至一個在轉的柱子,東西都略顯破舊,卻包含每戶人家的貢獻,旁邊兔籠子裡的小兔子也需要有一個鏡頭。齊默曼先生坐在床上風趣地痛批:“他們是在樓上騎馬?” 男女主角互道了好幾遍晚安,這位小老頭也得喊一句:“晚安!”給夜晚以完整的定音。吉米沒有随貝蒂走下來,他似乎還要在天台上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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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結束于齊默曼先生的“晚安”,白天開始于麥克唐納女士的煎蛋。麥克唐納女士是無心插柳的文學家,她如此數落吉米的狂想:“喝咖啡能催眠,水向高處流,小狗喵喵叫,小貓汪汪叫,水在冬天會熱得發燙,夏天會結冰,你和你爸爸一樣,天天活在夢裡。”這段不乏詩意的牢騷竟然道出了美國電影的夢想結構。她把吉米和他的父親比作熄火的二手車,對她的兒子施展着最簡單的修辭術,就像仙女揮動煎蛋的鏟子。而且你會發現,當兩個人物說話時,如果不是某一刻必須要展示面對或對立,斯特奇斯很少用正反打,更多的是讓他們在同一個畫面裡彼此拍打。麥克唐納女士還有個美妙的許願魔咒,撿起掉在地上的錢要默念:“掉在地上的東西會上門來找你的。”她丈夫曾這樣把兩毛五分變成了五美元。她還突然說:“吉米,你的咖啡杯裡有錢。”你不知道咖啡杯裡是真的有錢,還是麥克唐納女士想讓吉米看看咖啡倒映出的他自己,世界的謎語,就是這杯咖啡冒着泡的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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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幾條馬路,街區的對面是公司的工位,小打字員們在走廊上說笑,鈴聲一催促他們就走上崗位,桌子上放着打字機列成方陣。但斯特奇斯、霍克斯這樣的人并不借用拍攝角度的象征術,他們不用大俯拍把場景變成構圖,把人變成一隻隻小陰影。車間的節奏仿佛是軍事場景,但攝影機還是在平拍,小職員們就像一個個小兵,但是他們有的還在說笑,在打招呼,在翻看自己的小背包。險些遲到的貝蒂一路奔跑而來,她的動作無比迅速。車間主任沃特伯裡先生走在桌子之間,擺正了每個人的工具框,他看到還在對幻想塗塗改改、不工作的吉米,就把他叫到自己的辦公室,給他溫和而正直的開導。

但是,就像街區的人們多想培養出一個人才,工作社群也渴望有人打破流水線,那個人應該站到桌子上說話。或者是三個搗蛋鬼,他們就坐在吉米後面的那三張桌子,制作出一張小紙條,它是一張起義的紙條或者一個玩笑。吉米拿着的中獎“通知單”顫抖着,他發出“哇”的一聲,直接站到了桌子上!如果說有什麼時刻讓我們意識到斯特奇斯的作者性,那麼就是這樣的段落。吉米把凱蒂也拉到了桌子上,為了獲取全景,鏡頭稍微有些仰拍,但視覺上是平視的,我們既看到被圍繞的男女主角,也看到圍繞着他們的大夥兒,大家之間仍然沒有分别。當公司老闆走進人圈裡來,則是一個俯拍的鏡頭,但這隻是讓我們看到場面的狀況,與權力或諷刺不那麼相關。在斯特奇斯的鏡頭裡,人和人應該直接對話,構圖并不能被雇傭關系決定,并不随着财富關系被改變,員工們七嘴八舌地對老闆解釋,沃特伯裡先生從容地替吉米申辯,他們站在畫面裡的位置是平等的。然後,當老闆和吉米對話的時候,鏡頭又回到了平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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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和貝蒂成了普通人裡的被選中者,恰似本是普通人的演員被選中為主角。大家相信吉米從百萬人中站起,赢得了馬克斯福德咖啡屋公司的25000美元獎金。還記得電影開頭,廣播員在公布各等獎金,各色各樣的人都等在收音機前,護士、工人、餐廳侍者,每塊地方都有一個鏡頭。而在獎金領取地——馬克斯福德咖啡屋公司——有好多穿着和貝蒂相仿的女孩,都是那種有廉價白領子的黑裙子,以及那些穿着花襯衫的女孩,她們的臉上長着和貝蒂相似的眼睛,每個這樣的女孩都來自那樣的街區,對于她們的演員、那些好萊塢女孩來說,在電影裡露個面就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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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二萬五千美元的支票,真是一張參觀會的門票,吉米和貝蒂,代表普通人們去看了富人買東西的地方,知道了最新的沙發床有哪些功能。在有錢人那裡,很多東西放着隻是展示,但對貧民們來說,它們都是珍貴的物質。這部電影的感人一幕,吉米·麥克唐納和貝蒂·凱西拿着一張25000美元的“空頭”支票,在百貨商店給貧民區的街坊們買下一人一件禮物。百貨商店的老闆成了獻花的童話人物,豪華出租車的車廂裡,被放進了玩具小鴨子和玩具斑點狗,兩個單薄而樂觀的童話角色。那斑點狗的耳朵輕輕擺動,吉米和貝蒂覺得自己在過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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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萊塢類型片裡總有這種畫面,老人家們坐在對方裡,分擔對方的愁緒。麥克唐納女士也有好多閨蜜,就是街坊裡的老頭老太們,她為吉米的一通電話愁壞了,老人們就陪她推測目前的情況。可接着,吉米的出租車隊就把他們叫了下來,這天是聖誕節,人們就該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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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貧民區的聖誕節,你不知道誰才是最後的聖誕老人。梳麻花辮坐着輪椅的女孩索菲,立即得到了個好洋娃娃,一群大人看到了說:“哇!”她深深地抱起了她。吉米拿着禮物走過來,貝蒂也拿着禮物跑過來。這裡多麼擁擠,攝影機要照顧到所有人,斯特奇斯沒有區分鏡頭與人們,正如主角和别人不分施與受,吉米和貝蒂在當中發禮物,後面的台階上有個女孩坐着,端詳着她禮盒裡的物件。于是每個人都派發着禮物,旋轉木馬的“二分錢乘坐一次”被劃掉,好幾個小孩乘着小汽車對對碰,在每個可以亂蹦的地方亂蹦,一個黑人姑娘得到了水杯,并滿足地舔了一大口冰淇淋。這就是《七月聖誕》的社會主義,一個充滿創造力的貧民區。電影傳遞着一個個禮盒,如果非要說它們是道具,有幾個可能裡面什麼也沒有,但是你看到那些長短不一的禮盒形狀,會相信它的牛皮紙必定包着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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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電影裡,集體很重要,家庭和公司是集體,煙氣缭繞的裁判委員會也是個集體,個人與集體受到對方的制約,比如裁判委員會裡,唯獨比爾多克先生堅持把獎金發給吉米,别的評審乃至全國人民都需要為之等待。資本家雇傭律師團隊像買帽子一樣,而單位的同事、街區的鄰裡是另一種集體。在這裡,“命運”的拆穿并不能決定一個人是誰。

當辛德爾先生向馬克斯福德先生認證了吉米中獎是假的,街坊們卻向他們保證吉米是個好孩子,警察拒絕逮捕這個年輕人,他的理由是:“這個孩子我從他小時候看到大。”他把這兩個老闆叫做希特勒和墨索裡尼。一大群老人家也站出來處理事情,其中一位操意大利口音的老太太,她披着一件雜草般的白羽毛披肩,揮舞着有力的手勢對前來沒收禮物的辛德爾先生說:“詩文德爾先生,我在他爸媽結婚以前就認識這孩子了。”而齊默曼先生站在她身後,他補充說:“他們一家子都很瘋狂。”老太太繼續說:“二萬五千美元,你能想象嗎?”齊默曼先生道:“大夢想家!”他們用自己有限的身體為吉米主持着公道。辛德爾先生和馬克斯福德先生,也被卷入了普通人的狂歡,辛德爾被一支玩具箭射中,馬克斯福德則被鹹魚和臭番茄砸了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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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或許恰恰是因為吉米·麥克唐納來自這樣的集體,他現在仍然屬于這樣的貧民區,所以他無法順理成章地把那個電動沙發床帶回家,它看起來猶如世博會展品,而不是麥克唐納女士用得慣的東西。那麼什麼是她用得慣的呢?就是她兒子吉米的三位同事,分别是胖胖的、高個的,和秃頂的三個小精靈,搬來一張老花紋沙發,椅背上嵌了個笨笨的輪子,隻要你動手搖它,沙發就可以變成一張床。而穿在貝蒂身上顯得如此不真實的皮草大衣、鑽石戒指,這些平民階級對于富人社群的圖像幻想,或許也會被還回去,或許被當作一次見聞珍藏起來。

一個連夜趕工的老先生,叼着煙鬥,在門上寫上工整的“吉米·麥克唐納的私人辦公室”,這間辦公室本是接踵而來的新獎品。電影從第一天晚上發展到第二天晚上,不同的時間有不同的打工人。深夜,吉米和貝蒂難過地來到公司,他們的胸口還别着白花。滿臉憨笑的黑人薩姆朝他們打招呼,他的演員是斯特奇斯電影裡的常客,他正在空蕩蕩的工位之間掃地。小黑貓又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貝蒂問薩姆這是福是禍,這時就是薩姆的獨立鏡頭,他說:“這取決于接下來發生的事。”他尖銳的笑聲像鬼魂一樣回蕩,卻又是不折不扣的真誠祝福,他幾點下班,下班後又會回到怎樣的街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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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觸摸着他新辦公室的桌子,它看起來有點像那個電動沙發床,但或許并非如此,它還是一個非自動的平台。這部電影是七月的聖誕節,你不知道誰才是最後的聖誕老人,馬克斯福德咖啡屋公司的獎金、吉米·麥克唐納、因為熟悉吉米而不肯抓捕他的警察,還是那三個擡着“沙發床”緩緩走來的搗蛋鬼,或者是為吉米和一切努力的人辯護的貝蒂,攝影機總是被她粗糙的說話吸引,或者是被貝蒂的演說打動的老闆,甚至是那隻代表未發生的事情的黑貓,畢竟好壞的幾率總是一半一半。

當這一切都不再确定的時候,貝蒂卻用那隻戒指鼓勵吉米,她還穿着那件皮草大衣,它看起來那麼突兀,但她的擁抱和帶淚的眼睛還在保持自己的可信,在最未知的幾率面前,她仍然把最好的機會送給吉米:“所以你看,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感激。”而斯特奇斯還在把機會送給每個人,包括這多變世界裡不确定的處境:“貓又來了。”普通人或有錢人,禮盒裡有什麼都是不确定,這些都是一部電影的社會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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