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落葉紛紛飄落,暖暖的橙黃色,一片燦爛、靜谧。母親夏洛特身着與秋天調和的杏色套裝再次遠行,女兒伊芙又回到昔日平靜的家庭生活,畫面溫暖,卻不是一個溫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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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日奏鳴曲》是1978年由英格碼.伯格曼導演,英格麗.褒曼主演的瑞典電影。起初吸引我的是片名,以為是一個講述秋天裡的故事。海報上呈現出一片橙黃樹葉的背景,美麗的母親與相貌平平的女兒不調合的面目表情。正值秋天,踩在落黃滿地的樹葉上,沉浸在一片金黃中,我恍惚走入電影畫面,耳邊仿佛響起“秋日私語”,母女倆會演奏什麼樣的樂曲呢。


電影大部分鏡頭拍于室内,像舞台劇。開始由女兒伊芙的丈夫鄉村牧師叙述故事,這個角色既是劇中人又遊離于角色之外,似畫外音般展開故事。


作家妻子伊芙坐在窗前的書桌邊寫信讓母親到鄉下來,窗外是橙紅的樹木,與室内的溫暖、靜谧交相輝映。伊芙在信中深情地寫道:“這裡已是秋天了。有過一兩晚霜凍。桦樹正在變黃,變紅。我們正在沼澤地采撷最後一批草莓。可是還沒有開始刮大風,晴朗而溫暖的天氣還将持續好多天。”母女倆已七年未見面,在這美麗的季節,英格麗.褒曼飾演的母親夏洛特獨自開車來到女兒家,打開車門,身着杏色套裝,染成栗色頭發,踩着橙黃落葉的母親閃亮登場了。美麗、高貴的母親是位鋼琴家,與女兒久别重逢的親熱擁抱像登台表演一樣,盡管母女倆言語親密,表情下卻有掩飾不住的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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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七年未見,母親夏洛特一見到女兒便喋喋不休傾訴喪夫之痛,并不關心女兒的處境。夏洛特剛失去第二任丈夫。無論是舞台上還是生活中,夏洛特皆是主角,在别人眼裡光鮮靓麗的她,又何嘗不是到女兒這裡來尋求溫暖。當伊芙把重病的妹妹海倫娜接到自己家裡照顧的事告訴母親後,夏洛特的臉色瞬間變了,但當她看到海倫娜時又顯露出十分高興的樣子,高位癱瘓且話也說不清楚的海倫娜看到她卻是發自内心的喜悅,伊芙則一眼看穿母親在作戲。


母女倆各演各的戲,俨然是一對親密的母女。有一段母親自言自語的戲,對女兒有愧疚,有自責,又為自己辯護,猶如上法庭前的焦灼不安。


用餐時,夏洛特特意穿上鮮紅的連衣裙,美麗大方、雍容華貴;伊芙穿着淡綠的裙子。秋陽映入房間,一片橙黃,與窗外的秋色不調合的調和着。


餐後,伊芙彈鋼琴曲給母親。蕭邦的第二序曲,在伊芙的演繹下,多愁善感。鋼琴家的母親不再有笑容,告訴女兒,“肖邦情感豐富,但并非多愁善感。情緒絕對不應該是傷感的。這首序曲講的是痛苦,而不是妄想,你必須靜下心來,清晰,嚴肅的。肖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老女人…..你必須排除萬難以勝者的姿态出現!”


樂曲到了母親的手中,被演繹出了不露聲色的痛苦,在短暫的解脫之後,痛苦依舊深深的存在,依舊要克制的忍受着。母親把自己融入樂曲中,似乎也是她對人生的解讀,自己生活的寫照,卻完全沒有顧忌女兒的感受。女兒望着沉浸在音樂中的母親,表情很複雜,原本是想得到母親的贊賞,卻隻有指責、打擊,即使七年未見。坐在鋼琴前的母女倆,一個是美麗、高傲,身着紅裙的母親;一個是相貌平平、卑微,淡綠裙裝的女兒。女兒望着母親的眼神中有羨慕、妒忌、不滿、怨恨,與自卑、不安、憤怒交織在一起,母親卻絲毫沒感覺到,惟有自己的音樂。她倆各演奏各的,分明就是獨奏曲。


下午,母親讓女兒一起散步,伊芙卻躲在兒子的房間裡傷心。兒子四歲時不幸溺水身亡,伊芙一直走不出去,母親從女婿那得知,女兒過得不幸福。夏洛特隐隐感到不安,卻不知怎樣安慰女兒。伊芙結婚時,她不在場,外孫去世時,她也不在。


鄉村牧師丈夫深深愛着妻子,卻打不開妻子的心結,不能讓妻子快樂。伊芙說,“一個人必須學會生活。我每天練習,我最大的障礙就是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在黑暗中摸索,如果有人愛上現在的我,我也許才敢終于正視自己,對于我,那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從未得到母愛的伊芙不知道怎樣去愛。兒子的到來,讓她體味到愛他人的喜悅,然而這種幸福卻轉瞬即逝,兒子死了,她又陷入了更大的苦痛中。母親隻沉浸在失去第二任丈夫的痛苦中。


母親倆相互說愛,不過是打着“愛”的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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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晚上,伊芙為母親準備了舒适的房間。母親半夜被惡夢驚醒,女兒聞聲趕來,母女倆開始了審判似的徹夜長談。女兒道出多年來對母親的不滿,抱怨與憤怒。近20分鐘母女的對白戲,将影片推向高潮。


伊芙抱怨母親總是到外地演出不顧家,把她和生病的妹妹留在家裡。小時候特别想跟母親在一起,母親總是高高在上。女兒崇拜母親,模仿母親,就是無法親近母親。母親就是彈琴休息的間隙也不願跟女兒在一起,甯願獨自呆着,女兒失望之極隻能找父親。有過短暫的一段時間,母親因生病沒有外出,母女倆少有的近距離接觸。母親完全按自己的想法要求女兒,伊芙哭着說,你認為我牙齒不好看就讓我戴牙套,長頭發不好看我就剪短頭發,給我看不懂的書我就硬逼着自己看……女兒聲音越說越大,越說越激動,竟是對母親的控訴,尤其說到妹妹的病也是母親造成的,母親震驚了。


夏洛特開始為自己辯護。她對女兒說自己背很痛,隻有躺在地闆上才會好些,女兒穿着藍色的睡衣坐在沙發上沒有言語,她知道母親又在扮演弱者的形象。母親穿着紅色的睡衣躺在地闆上。秋夜裡,母女倆多年來的積怨爆發了。夏洛特說自己小時候也沒跟母親親熱過,沒有被愛過不知道怎樣去愛别人。女兒控訴道:“一個母親和一個女兒,還能想象出比這更可怕的結合嗎?”母親隻能喃喃道:“你究竟是愛我,還是恨我?”


母親說她想擁抱女兒、愛女兒,卻害怕女兒向她提要求。


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女兒對母親的恨緣于愛而不得,小時候是個聽話、順從的乖孩子,拼命壓抑自己的喜好,隻為博得母親的愛。母親眼裡惟有自己的事業,她也需要愛卻不懂得愛,隻有在音樂中才能釋放自己。


母女倆激烈争吵起來,癱瘓的海倫娜聽到後,掙紮着從床上爬下去,嘴裡發出含糊不清“媽媽”的聲音。然而,媽媽未聽見。一邊是夏洛特與伊芙的争吵,一邊是海倫娜奮力爬向母親,母女仨在各自的世界中掙紮,愛的饑渴讓她們想從對方身上獲取愛。兩種畫面不斷切換,多麼冷酷、凄絕。眼中惟有事業的母親渴望從女兒哪得到愛,卻害怕女兒提要求;伊芙為得到母親的愛不惜犧牲自己的喜好,長時間戴上順從、乖巧的面具;重病的海倫娜隻求得到母親一點點愛,卻隻看到母親戴着“愛”的面紗。


翌日清早,秋風瑟瑟,滿地落黃,夏洛特穿着來時的那套杏色套裝,踩着落葉離開了女兒的家。暖色的畫面透着徹骨的凄涼。一天一夜的相處,母親逃離了。坐在飛弛的火車上,車窗外是暖色調的秋景圖,映襯母親那顆失落、冰冷的心,一切又恢複最初的樣子。


伊芙身着灰色外套來到墓地,神情落寞走在枯枝敗葉的深秋裡,藍灰天空、灰藍湖水、滿地落葉,這是影片惟一的室外畫面,也是惟一的冷色調。片中沒有交代海倫娜是否去世,伊芙又寫信給母親,“也許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但仍然希望我的發現不會白費,世間畢竟還有寬容。我再也不會讓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不會放棄,即使已經太晚。”我們不知道母女倆能否和解,導演在結尾時給冰冷的畫面塗上一抹亮色,讓觀衆去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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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影片就在伊芙給母親寫信中結束,呼應伊始。那一瞬,窗外秋風呼嘯,樹葉紛紛飄落,秋天即将過去,這部電影僅僅是講一個秋天的故事嗎,為什麼是奏鳴曲?再回看片首,滿屏幕的橙黃落葉宛如片尾,一切似乎又回到起點,卻到底不同于從前,恰如英格碼.伯格曼所說:“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從父母身邊逃開,而後一步步,再回到他們身邊,在這一刻,我們長大了”不正是奏鳴曲的結構嗎,從Ι級到Ⅴ級再回到Ι級。我們春天離開,秋天回來,再回來已是冬天,春天也不遠了。


不少文學影視作品讴歌母愛的偉大、無私,真實的人生卻不盡然。導演英格瑪.伯格曼與演員英格麗.褒曼皆是重事業而疏忽家庭的人,他們似乎在導自己、演自己的故事。英格瑪.伯格曼是可寫入電影史的大導演,家庭生活卻不美滿。其父親對他極其嚴厲,也影響到他與子女的關系。英格麗.褒曼塑造了許多經典的銀幕形象,事業成功,兩次抛夫棄子、改嫁他人,雖說出于她太過理想化的情感追求,但對子女造成了不可彌補的傷害。他們也是在演奏自己的奏鳴曲。


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大凡受原生家庭的影響。從張愛玲的文字中看不到濃濃的親情,更多人與人之間相互猜忌、算計、利用……《金鎖記》中七巧與女兒長安,母女之間隻有仇恨,毫無溫情。張愛玲的文字撕開溫情面紗,直逼人性最隐秘處,凄厲、冰寒,也如英格瑪.伯格曼鏡頭下瑞典陰冷、堅硬的天氣。張愛玲寫出這樣的文字也緣于原生家庭,從文章中可以看到母親黃逸梵對她的影響。黃逸梵受西方文化熏陶,思想迥異于當時的大多數女性,在張愛玲童年時就到歐洲留學。張愛玲沒有得到母愛的溫暖,加上父母離婚,天性敏感、悲觀的她是不可能寫出冰心那樣歌頌母愛的文字。黃逸梵把張愛玲上大學掙的獎學金輸在牌桌上,還懷疑女兒的錢來得不幹淨。張愛玲後來把自己賺的稿費換來兩根金條給母親,算是還母親為她讀書花的錢。倘若有審判“愛”的法庭,張愛玲是否也會像《秋日奏鳴曲》中的伊芙那樣審判她的母親。然而,母女倆那裡有絕對的對與錯,愛,又豈能經得住拷問、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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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過了就是冬,樹葉落了,春天還會長出來;愛消失了,春天還會複蘇嗎?秋色這樣美,髣髴印滿了人間最豐盈的色彩,是美的絕唱還是醞釀另一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