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6年後賈樟柯導演攜《風流一代》重回戛納,第六次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也是本屆主競賽唯一入圍的華語電影。賈樟柯利用2001-2022年自己拍過的影像素材,橫跨22年之久,回溯重構了從《任逍遙》起始的創作脈絡。

正如克勞考爾曾言:“從電影是“物質現實的還原”這一基本命題出發,闡明電影的全部功能是記錄和提示我們周圍的世界。”賈樟柯透過《風流一代》沉默得再現了紀錄了曆史洪流中他所感知到的某種真實。

同樣是聚焦于“時間”“變遷”,正因為影片的拍攝形式,制作概念的全新角度,讓觀衆對于賈樟柯電影有了全新的感受。不同于密集台詞營造的沖突感,電影通過超長時間跨度的新舊影像,持續記錄時代的變化,并巧妙融合承載時代記憶的、風格化的音樂,将搖滾精神貫穿影片創作。

《風流一代》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向觀衆“講故事”,而是讓觀衆“戴上VR眼鏡”,通過賈樟柯的“眼睛”沉浸式的旁觀這對普通人的半生,以及中國飛速更叠的20年。

戛納電影節期間,抛開書本有幸采訪了賈樟柯導演,從簡短的訪談,以及媒體發布會上的發言裡,我們将一起感受賈樟柯的新電影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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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x華語影評人場刊Day6,主競賽單元,《拿針的女孩》2.7分位居榜首,《風流一代》2.6分位居第二,《噢,加拿大》繼續以0.3分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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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關注單元,《狗的審判》《狗陣》獲得3分高分。

采訪:忠澤、陳磕碜

整理/編輯:許珂

視頻剪輯:嘻璇

音頻剪輯:猴聽聽

排版:妖妖

責編:劉小黛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抛開書本X賈樟柯《風流一代》戛納采訪

Q:抛開書本:

賈導好,想問一個關于您和趙濤老師合作方式的問題。之前在《江湖兒女》的洛杉矶映後,您講到,您是拿着本子去請示趙濤老師說,這是一個有些犯罪元素的角色,看她有沒有興趣演,她後來跟您說,這就是一個女人的故事,我可以演。她也承擔了很多關于這個角色塑造的具體内容,比如橫跨二十年的皮膚材質、妝發。

所以想問一下,在這次《風流一代》,您和趙濤老師是怎麼達成合作的?是拿着本子,還是說先有了之前拍攝的一些素材?

A :賈樟柯:

這一次是拿着粗剪加本子。因為我們前面沒有本子,前面完全是在素材裡形成叙事的。

珠海之前的部分,真的就是剪好之後,我們拿着這個粗剪,再拿着22年當代部分的劇本給她看。當然她也無法推脫,因為前面2/3都是她演的,後面不可能換人了(笑),那也沒什麼可商量的,最後就完成這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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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兒女劇照

Q:抛開書本:

剛剛看這部影片的首映,可能沒法理解這個影片中,女性角色剛開始放棄自己的生活去追尋男人,類似于工具化的角色,就像您前面所說的,是在浪潮中被困住的人。

那您覺得,這還是中國大多數女性的困境嗎?她最後又是怎樣的内心轉變?您又是如何看待這個角色設定的?

A:賈樟柯:

波伏娃說過一句話,我覺得說得非常好。她說,沒有天生的女性,女性是在成長的過程中的一種自我認定。就這個電影而言,它是一個有二十年跨度的電影,其中的女性也不是天生有女性意識,她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獲得了女性意識。

所以我覺得她的變化,從一個依賴感情的人,然後被傷害,到尋找感情,到斷然分開,再到我們可以想象,她人到中年以後,或許就變成一個人生活,她可能都不需要男女關系了,甚至我覺得她會花心等等,都有可能。

當然這不是電影交代的重點,因為我覺得,對于電影來說,呈現女性成長、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是一個讓我特别着迷的事情。

反過來說,我們拍得雜七雜八的方向可以剪成很多不同的電影,在這麼多的素材裡,為什麼就覺得趙濤飾演的巧巧,那麼吸引我們剪下去?從她的外表、從我們拍攝的不同階段的情景和劇情裡,能看到她變得越來越強悍,能夠呈現出這樣的一個過程。

所以我覺得,這也是我本人慢慢理解女性的一個過程。在這樣大的一個時間跨度下,巧巧便有這樣的一個成長與轉變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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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一代劇照《風流一代》戛納發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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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風流一代》的緣起,賈樟柯說道:“最早是2001年就在制作一部影片,叫《拿數碼攝影機的人》,因為那時數碼攝影機剛剛出現。我們想帶着這台攝影機,去到中國我喜歡的城市進行拍攝。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這種漫無目的的拍攝,延續了很多年,積累了非常多的素材。這個過程中,除了記錄的段落,也會帶着演員們拍一些情節性、故事性的部分,但它非常散亂,因為它就是一種即興的、随意的拍攝。

一直到二十多年後,到疫情期間,突然想觀看這些素材、剪輯一部電影,慢慢在剪輯的過程中,形成了現在這個電影,叫《風流一代》。

趙濤在《風流一代》中飾演巧巧。當被問及巧巧的角色塑造時,趙濤說,在剛開始拍攝這部電影的時候,她并不太清楚她要演的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但是看到劇本、跟導演交流之後,她了解到,她在《風流一代》裡面飾演的巧巧,是被設置為一個超市裡面給水果稱重的一個工作人員。
“他特别想拍出人物的一種生命的落差感。”趙濤說道。所以當她了解了導演的一些想法,在超市體驗了生活後,就能特别感受到環境對于人物的影響。

趙濤認為,正如此部影片的英文片名(Caught by the Tides)一樣,為潮水所困,《風流一代》裡面的巧巧,就是一個被困住的人,第一是她為豐富的物資所圍困,第二就是她被不同的人、顧客一直包圍着。巧巧的生活比較艱辛,但是因為疫情,對于工作還是非常珍惜的,所以這一次她飾演的巧巧,總體來說是一個被困住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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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一代劇照

今年,賈樟柯第六次以導演身份入圍戛納電影的主競賽單元,同時以演員身份,在管虎導演的《狗陣》中飾演角色,這部影片入圍了「一種關注」單元。

當被問及對自身雙重身份的體驗,賈樟柯導演說道:

“我很榮幸參與了管虎導演的《狗陣》的拍攝工作。我不是一個專業演員,雖然我是一個導演,但表演确實不在行,但是最近幾年,很多導演朋友有一些不重要的角色會邀請我去演,我也很樂意,因為我覺得是很好的機會,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電影這個工作,從演員的角度去感受制作過程的快樂。

我也參與了管虎導演在影片之前的一些行程跟儀式,以演員的身份也有機會觀察,一個導演帶着作品來到電影節,要跟第一批觀衆見面的那樣一種興奮和忐忑。反過來,我(作為導演)也要接受第一批觀衆的檢驗,這種感受混合在一起,讓我覺得非常有儀式感。

特别是這兩部影片,都是在疫情期間完成的,我們的整個制作都耗時很長,因為拍攝、制作都不是那麼方便,經過好幾年,疫情也過去了,我們也能夠重新回到世界。帶着影片回到國際視野,還是覺得非常值得的,因為我們中國人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受,還是需要通過電影分享給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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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一代劇照

《風流一代》的素材,具有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跨度。賈樟柯表示,這些影片最早的素材,都是記錄在磁帶(tape)上。那時候雖然是數碼,但是它還是儲存在磁帶上,所以他們的工作,是從處理早期影像開始的,他們把這些影像從磁帶轉到硬盤,這一過程中,制片部門克服了很多技術性的難題。因為這些素材積累了很多年,所以到觀看的時候,更是一段段塵封的記憶。

賈樟柯講述了他的幾個具體感受:“第一個感受是恍如隔世。我們都親身經曆了這二十年,但是很多已經遺忘了,再看的時候,它激活了你對那個時候的記憶,恍如隔世,物是人非。第二個印象,我覺得人的形象變化很大。

2000 年初,其實數碼攝影也不成熟,我們拍攝的也是一個即将變革的生活,是在一個變動的開始,也沒有成型,媒介與當時人的狀态,完美地融合到一起,我自己就會覺得,2000 年之初的中國,特别适合數碼去表現,它充滿了能量和一種莫名的激情,大家都懵懂地憧憬着,向往未來。這樣一種社會情緒,與數碼這個影像本身就契合了。

至于剪輯,它就像蓋房子一樣。怎麼去選擇(素材)呢?在蓋的過程中,你覺得這兒需要這塊磚,那兒需要那片瓦,就在我們海量的素材裡找來找去,所以它基本上是一個感性的工作,因為除了要考慮叙事之外,還要考慮視覺的元素、聲音的元素,很多都是同時的判斷,而這個判斷,主要是感性的判斷。确實是一磚一瓦,拎來拎去,剪了三年,把它完成了。

我昨天看到有一個影評說,這有點像織毛衣,我覺得說得很對,确實有點像織毛衣,是手工做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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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濤和賈樟柯在戛納紅毯

賈樟柯的作品中,《江湖兒女》和新作《風流一代》的結尾呈現相似的情節,但巧巧的情感态度與情感張力并不同。在媒體發布會上,面對記者提問,趙濤表示,賈導很喜歡讓他電影當中的人物都叫作巧巧,她也很習慣,但從創作層面來說,每一個“巧巧”都是不同的。

趙濤說道:“《江湖兒女》裡面的巧巧,她的人物設定非常明确,她是一個所謂的黑幫老大的女人,所以她是非常有活力、有沖勁、有愛、有恨、有仗義的女性。而到了《風流一代》裡面的巧巧,特别是結尾的時候,我覺得結尾的那一聲呐喊,實際上是把《風流一代》裡面巧巧積壓了二十多年的情感釋放出來了。

這個人物在電影當中,一直沒有說話,但不代表她沒有話講,而是她不願意去講,所以我覺得這個力量是不一樣的。在演的時候其實沒有什麼難度,但是我覺得,在我理解這個人物的時候,最後那一聲呐喊,不光是對于巧巧,對我個人來說,也是我這麼多年來想釋放的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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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一代拍攝現場

作為團隊中很年輕的工作人員,萬佳歡表示,對她來說,這一次的劇本工作特别特殊,整個項目是從影像開始的,所以劇本工作其實也是從影像開始的。“我們第一個階段的工作,是我們跟賈導一起,看了差不多 1000 小時的素材,這并不是很标準的劇本創作流程。我們的素材本身非常豐富,非常龐雜,我們要從裡面找出這個叙事的線索。

剛開始的時候,我其實是有一點摸不着頭腦,我不知道賈導想要完成一個怎麼樣的影片,然後我就問了他,你想做成一個什麼樣的片子呢?

他非常清晰地告訴我,他說他想做一個故事片,并且想做一個不太一樣的故事片,人物的生命線索可能會讓你覺得似曾相識。但是呈現的方法,包括最重要的視聽語言、結構,都需要是嶄新的。那我的理解就是,我們可能要用反類型化叙事的方式,來做一個新的叙事創作。”

在第一個階段的工作裡,萬佳歡與團隊成員梳理出來人物的命運線索,在這個基礎上,他們又确定了線性的叙事結構。這個是非常傳統的一種方法,但在一開始,他們就特别堅定這個結構。

萬佳歡認為有幾個原因:“第一,我們看素材的整個過程,就是時間線性的。這讓我們非常感慨,二十年的時間,一個人會變化成這樣,一個社會會變化成這樣。第二個原因,我們當然可以嘗試采用一種閃回的、回憶式的、美國往事式的結構,如果說采用那種結構,可能會增加懷舊感。但是我們會覺得,它削弱了這個劇本、這個電影本身的紀實的力量感。

前 2/3 的影片,其實是在剪輯台上完成的,後來的劇本創作,就是在反複地觀看前剪輯段落的基礎上,帶有一點忐忑地寫 2022 年的兩位中心人物的命運。但我們覺得需要有一個前提,要保證影片叙事的整體性,我們覺得最後做得還不錯。這就是整個劇本的創作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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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一代劇組在戛納

發布會最後,賈樟柯表示,尋找新的電影方法非常重要。“這不是一個簡單創新的問題,是一個表達準确性的問題,因為社會新的變化、人類新的情況,它必然要求我們尋找到一種新的方法去表現它,最新的人類狀況,用老的電影語言可能往往是表達不準确的。

所以我一直覺得,新的感受一定會帶來我們對于新的形式的需要,因為我們需要,我們才去找新的形式。

在這樣一個内驅力之下,我們會不斷地打破成規,即使制作的是觀衆不太習慣的電影,但是你觸及到了一種新的方法之後,很快觀衆就會習慣。

所以這樣的電影,它需要新的問題,需要新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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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書本記者忠澤(右一)和趙濤(左一)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