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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上海國際電影節,我看了《野蠻人入侵》。影片當仁不讓,入列我個人的2021年度華語片十佳之一——事實上,說它是這三年(2020-2022)的華語十佳也同樣成立。

如果從現在的時間點計算,那麼,距離陳翠梅上一部電影長片,已經過去了十三年。以她為代表的一批馬來西亞新浪潮導演,浮沉各異。距離運動發轫,亦有近二十年。奇妙的是,今次電影,本身擁有一股積攢許久的能量,是時下院線片少有的沖動,難尋的活力,它體現在兩段式和片中片,還有脫胎換骨的人物設定,改造自我的類型片元素。它是一部馬來西亞電影,也是一部華語片,它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也是一部把自己作為方法,把身體作為武器的作者電影。它似乎很難歸類,無法界定。但首先,它是一部好電影。

陳翠梅是一位多産的藝術家,她拍長片,也拍短片。她出版了《花生與豆腐同食》,去年獲頒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的集美·阿爾勒發現獎。當時間線被拉長到二十年的尺度,那麼,許多影迷并不了解陳翠梅。一來,她電影沒有在大陸發行上映。再者,世界潮流,東風又西風。早于陳翠梅幾年創作的阿彼察邦,成名多時。《記憶》選擇了國際化運作,六月引進大陸上映,反響不錯。《野蠻人入侵》從注資策劃開始,就反其道行之,變成了一部投放到大陸市場的電影,風險頗多。

如電影所講,當一個人的生命進度條被打亂,它會引發驚慌,恐懼,也會導向求生,自救。《野蠻人入侵》并非祭出女性主義,一應萬全的付費答問電影。在策劃籌備階段,女性主義話題,尚未在大陸獲得空前關注。如果抛開電影本體,隻以導演訪談論述做文章,那會變成南轅北轍的遊戲。我認為映後交流談,往往隻是一種參照,觀衆可以聽,但要警惕導演的話,不能回答所有問題。正如一部好電影帶給觀衆的,并非強塞直給的單向灌輸,而是産生疑問,引發思考。觀衆與導演之間,不存在應試的标準答案,滿分考卷。

再者,如同作為情感的愛,作為技巧的藝術創作,它們都有一個先理論,再實踐的重要過程,女性主義亦不能例外。而實踐往往因人而異,無法一概而論。在一個人看似輕松愉快的回答背後,它包含了複雜的視角和維度。好比說,陳翠梅對女導演的處境看法,從電影評論者的角度來說,它是可以讨論的。試舉一例,三大電影節需要大量女演員出任評委,它到底是一個女性地位提高,還是男權系統運作的結果,亦或者與性别政治無關,僅僅是品牌資本主導,各取所好。

具體放置在《野蠻人入侵》,先于“我是女性主義”,“我是功夫愛好者”的喧嚣嘈雜,它首先是一個關于“我”的故事。陳翠梅的自導自演,它強調“我”與電影的聯結,強過“我”與現實的聯結。在電影裡失去身份的女子,卻通過拍攝這部電影的方式,強化了自己的導演身份——一個被時間和記憶剝奪,又靠身體力行拿回來的堅韌故事。

受制于創作焦慮的電影故事,有人《燃燒》自己,有人長成了孤獨而又扭曲的《野梨樹》。人人都争挖一口活水井,豈不料,還有人生在了鹹水苦海。本質上,馬來西亞華語電影和華語文學,還有馬來西亞華人,包括《野蠻人入侵》,都就是這樣一種狀況。

作家黃錦樹坦言,他在馬來西亞有百來個讀者,台灣六七百,大陸兩萬多。陳翠梅二十年的電影路,成群或獨行,離散或歸來,不可能沒有寂寞——禁锢很深,被周圍吸納,導緻沉默失聲的那種。她并沒有在電影裡舔傷自憐,而是覺醒,融入,掙脫,辟出了一條少有人走的勇氣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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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于我皆為圓滿,世上無物可侵害于我。”

——《悉達多》 赫爾曼·黑塞

“有宮本武藏!”

一小友近乎喊耶,比V,說電影裡有宮本武藏的故事(故事簡介由陳翠梅親自撰寫),導緻他很期待《野蠻人入侵》。因他提到翠梅新片和宮本武藏,我就在影展上,把這部日本老片也排上了——很巧不是,是年上海國際電影節,既放《野蠻人入侵》,亦映《宮本武藏》。

《野蠻人入侵》是在破題處,開講起宮本武藏的故事。

晚年的宮本武藏,接受了一個年輕人的挑戰。兩人約好,第二天中午決鬥。結果,等到太陽快落山了,宮本武藏才出現。年輕人怒不可遏,卻沒料到,宮本武藏是故意遲到的。他算計好了時間和太陽的角度,令年輕人直視陽光,一刀斃命。

導演胡子傑跟演員李圓滿說這個故事。他的分享如下:年輕人覺得,劍就是一切。但對宮本武藏來說,一切都是劍。陽光是劍,時間也是劍。

他總結如是:以前啊,他覺得電影就是一切。到了現在,一切都是電影。

類似講法,絕非驚天發現。可隻有過去三年,大疫來襲,寰球共命運,許多人發覺,大千萬物正在經曆一場漫長的戰争,人生計劃安排全打亂,根本不按照期想中的劇本來寫。編劇朋友能接下這個黑色玩笑:我們什麼都敢寫,但過不了審啊。準确說,是編劇寫的,資方不一定采納,導演不一定拍,剪輯也不一定放進去。即便真拍出來了,前方還有一記奪命鉗、一擺剪刀腿,險得很。

日本作家坂口安吾,也有一套他對宮本武藏的研究。他認為,劍術,就是關于青春,人們稱之為生命力的那種東西。

坂口也分享了一個宮本武藏的晚年故事。有一天,主君問他,家臣中有你看得上的,掌握了劍術真谛的人嗎?宮本武藏不響,久久才答,有一人,都甲太兵衛。主君大吃一驚,這都甲太兵衛,明明是平庸貨色,劍術上一無可取,衆人皆知。

宮本武藏說,問問他看,平時在想什麼。

被召來的都甲太兵衛,自慚劍術低劣膽子小,不指望靠劍來安身立命。他說,自己做好了随時被人殺死的準備——晚上睡覺時,也把劍懸在腦袋上方。

原來,在宮本武藏看來,這,就是劍術的真谛。

年輕的宮本武藏是劍術高手。武士一旦拔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是真實的劍術。為了打倒對方,他會抓住任何能利用的事物,無所不用其極,因此,并非隻有刀劍才是武器。所以,他會故意遲到,提前埋伏,或者亮出木刀,去迷惑對手。他利用敵人的膽怯,也利用自己的膽怯,甚至反過來把膽怯當做了武器,孤注一擲,隻想取勝。

宮本武藏的對手佐佐木小次郎,一生隻輸了一次,結果就丢了性命。在坂口看來,當宮本武藏不再接受比武,他就已經死了,他的劍也就輸了。

年輕時,我以為電影是一切。而如今,一切都是電影。這當然不是一句矯情的心靈雞湯。

2010年左右,陳翠梅一度從赤道的大馬,搬到溫帶的北京,生活了幾年。中國的電影業,從上遊到下遊,不僅影評人,就連笑納紅包的娛樂記者,随身都帶着一沓劇本故事,等待金主伯樂出現。大家都相信,票房就是神話,電影就是一切。

後來的事……

從2010年(《無夏之年》)到2021年(《野蠻人入侵》),陳翠梅這十來年,沒有拍攝電影長片。她離開了北京。中間也有短片出産,可在外界看來,她蟄伏了,半消失狀态。這也不奇怪,隻有年輕人才會覺得,電影是一切。許多人拍過電影,就跨行,去休息了,成為官員,老闆,教授,還有養生專家。

我與翠梅在北京結識。她甚愛看電影,是跑戛納等國際電影節的資深人士。我們的交流,也比影評人和導演的采訪故事多一些。當時,我慣常痛斥馮小剛、高群書,下狠手,用重詞,近乎人身攻擊。陳翠梅對此有所異議。她認為,一個人最好把時間與精力,用在褒贊好電影上。

同樣的十年,我變了,發覺原來我不懂電影。有人可能覺得是自嘲,是扯謊——或者這麼說吧,比起以前,我更不懂電影了。

所過者化,所存者神。那,什麼是“電影”?

自導自演之餘,現實中的陳翠梅,經曆了婚姻、育子的身份轉變。香港畫天投資一百萬,《野蠻人入侵》是套低成本制作,可視為動作片,也是如假包換的藝術片。透過電影,你會知道,陳翠梅一直沒有遠離對電影的思考,對個人身份和東南亞現實的關注,更沒有遠離她拍攝過的那些長片短片。

表面上,它以尴尬無聊入戲下酒,一半是陳翠梅欣賞的韓國導演洪常秀。另一半,她形塑自我,打女形象附體,拿任何東西做緻命武器,是找回身份的《諜影重重》。電影在後半段不加提示,直接進入到拍攝的故事中。前半段的李圓滿,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一個過氣的演員。後半段的女人,好像沒有了身份,失去了自我,但她又會活下來的各種技能:華語、馬來語、閩南話、英語、緬語多種語言,出手快準狠,招招緻命。她生活在一個有着驚天陰謀,窒礙難行的世界,她對周圍萬物,保持警惕和敵意。

對不了解陳翠梅的觀衆,《野蠻人入侵》是一套内家拳法,導演東山再起,演員整饬自身,努力模仿《諜影重重》,順帶講解了華語動作類型片的馬來西亞電影。她扮演的女人,可能是偷渡的緬甸難民,也可以是忘記身份的間諜特工。電影看上去,似乎隻想交代一個開始,并不想去過問結局。

對知道陳翠梅的影迷(未必需要看過或者看全她之前作品),《野蠻人入侵》會顯得有趣許多。電影裡的演員,其實是導演。電影裡的導演,當然隻是演員。陳翠梅在電影裡放置了自己的困惑,也把身為母親的觀察體悟,都放了進來。

身邊生活就能告訴你:很多女性,一旦有了小孩,就沒有了自己,更加不可能有“電影”。不少導演,也把電影創作,比作生小孩。陳翠梅也在電影裡做了回應:我最讨厭他們講,你的小孩,是你最好的作品,我不過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管道而已。現實中的映後交流,确實有如此多的觀衆,希望管道開口說話,“這電影,它到底想表達什麼”。可是,你已經看完了電影,它就已經做了回答。導演可不是犯罪嫌疑人,你不應該把人家按在台闆上,要對方老實交代,坦白從寬。就說生小孩吧,小孩子還會頂嘴呢——你們當時不也快樂了嘛,我不過是你們快樂生産的附加産品。

陳翠梅做的,也不是前無先例的事情。日本導演河濑直美就踐行着一切都是電影的創作理論,連自己生孩子,她都能拍成紀錄片,攝人心魄。你一定會說,那也太私密個人小衆了,沒人看。可河濑直美不僅能入圍戛納,還是東京奧運會官方紀錄片的導演。

那麼,宮本武藏的故事,到底和《野蠻人入侵》有沒有更深的關系,畢竟前頭講了這号日本人那麼多故事。

有的,正如稍嫌陳舊的比方:契诃夫的槍,一定會響。宮本武藏化為了李圓滿的武功修煉,沒有了身份的女人,撞得頭破血流,不斷錘煉、強化、削尖着自己,她能跑、能跳、能打,似乎變成了一樣緻命武器,要戳破着什麼。沒錯,這是電影,也是劍術。

你自己,電影,都不重要。因為活着,就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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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于 硬核讀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