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火槍手》是我小學時讀的第一本名著,當時查着新華字典一頁頁翻完譯林蔚藍的厚部頭,給予年少的我對于異鄉浪漫傳奇的無限憧憬。十五年後,機緣巧合之下,人生中第一個法國聖誕節的夜晚,我在雷恩電影院裡看了這部影片,雖然很多對白仍然聽不懂,但是每一場打鬥和對白都喚起童年驚歎神往的瞬間來,記憶中沉寂的一切漸次地在銀幕上蘇生複活,無論是達達尼安少年奮發的意氣,還是阿爾多斯黯然神傷的過往,都給我似曾相識的慰藉感,在追情逐愛和刀光劍影之間,我孑然一身,卻并不感到孤單。為了向所愛緻敬,就随便聊聊幾個感興趣的點吧~

路易十三時代的007電影:駿馬與賽車、細劍與手槍

電影中達達尼安身騎駿馬在海涯邊追逐米萊狄的畫面,讓人想起007電影裡兩輛豪車在公路上狂飙,美豔的米萊狄肖似特工的美女搭檔,17世紀火槍手使用細劍和火槍的近身搏殺,又何異于20世紀特工手中的手槍和炸彈?現代的特工電影有着一條漫長的源流,《三個火槍手》便是它的前世之一,早在大仲馬寫作此書的19世紀,美女駿馬細劍火槍等元素和英雄救美的情節都已經具備了,而其中的愛情戲碼則可以更遠地追溯到法國中世紀的典雅愛情傳統。

...
白金漢宮旁的海涯,電影中達達尼安和米萊狄便在此追逐

事實上,無論是007電影,還是《三個火槍手》,之所以那樣脍炙人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們在不同的曆史階段承擔了一個重要的政治功能,說通俗些就是講野史秘辛,為了驚險刺激,可以野到不能再野的那種,說嚴肅些就是幫助大衆想象上層宮廷或是國家權力之間的博弈鬥争,通過小說和電影具體化的想象,民衆嘗試理解上層權力運作的機制,并在主觀沉浸和客觀現實裡逐漸試圖參與其中。舉個例子,紅衣主教黎塞留和路易十三在宮廷上一個眼神和言語的博弈,就可能導緻夜晚叢林間的一場屠殺,皇後對白金漢公爵紅杏出牆的一點心思,便引出了達達尼安等人驚心動魄的生死冒險,英美和蘇聯在政治上一次扳手腕的較量,就足夠007大幹一場,讓一衆配角們喝上一壺了……總之上層權力機構和下層暴力機關的關系,有點像是蝴蝶效應,巴西的蝴蝶輕輕拍動翅膀,便能導緻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然而之于《三個火槍手》(或是007電影)卻是反過來的,大衆通過那場繪聲繪色的風暴,想象上層無法看見的政治遊戲,換句話說,精英政治由此完成了向大衆生動出彩的自我解釋。

這裡不是雨果的家

我想向讀者解釋電影和現實之間一個非常有趣的巧合,電影中達達尼安帶着死者Tancrède的戒指敲響了他妹妹Isabelle家的門,米萊狄身披金發扮演了Isabelle想蒙騙達達尼庵,但最終達達尼安卻在三樓的一幅肖像畫中看穿了米萊狄的把戲,因此也遭到米萊狄的追殺。

...

很有趣的是我認得電影取景的場地,之前去巴黎到孚日廣場看維克托·雨果故居時,順便路過了那個古宅和花園,簡直和電影中拍攝得一模一樣,可能由于這個古宅被太多人錯當作了雨果故居(其實雨果故居在它的左邊),門口樹了這樣一塊牌子,來說明“這裡不是雨果故居啊”,可能裡面的工作人員實在厭倦了回答“這裡真的不是雨果故居”。我當時看電影時就覺得,也應該為達達尼安樹一塊牌子:“Ceci n'est plus La maison d'Isabelle.”達達尼安,快跑!

...
Ceci n'est pas La maison de Victor Hugo (這不是雨果的家)查理大帝的戒指和鬥篷與細劍小說

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被文學研究者當作“鬥篷與細劍小說”(roman de cape et d'épée)的代表,之所以這樣分類,是因為這類小說起源于一類古老的西班牙喜劇,姑且稱之為鬥篷與細劍的戲劇(la comédie de cape et d'épée),在西班牙劇作家維加和卡爾德隆的時代,這類引人入勝的戲劇非常受大衆追捧,其中充滿了複雜的糾葛和大量悲劇事件(無怪乎達達尼安的女友要死,是文學傳統殺了她嗚嗚嗚),裡面的角色往往身着鬥篷和細劍,來标志着他們的身份和地位。大仲馬在寫作《三個火槍手》時借鑒了這種古老的形式,并賦予了它法國黎塞留紅衣主教時期的曆史背景,或許對傳統的善加利用是此書經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
舉個栗子????

我看這部電影的評論,很多觀衆都不喜歡它的節奏,認為劇情時快時慢的,這個說法非常具有洞見,并且很值得深思下去,電影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節奏問題,我以為是來自于劇本的緣故,也就是說這種現代人看來古怪的節奏其實來自于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更确切地說是他對于西班牙古老的戲劇形式“鬥篷與細劍”戲劇的采用,我想引用卡爾維諾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速度”一章的一段妙語來說明這種美學的獨特之處:

這一講開始,我給你們講個古老的傳說。查理大帝年邁時愛上了一位德國姑娘。宮裡的高級官員看到這位皇帝沉溺于愛情之中,忘懷了帝王的尊嚴且不問國事,都感到十分擔憂。那位姑娘突然死去時,官員們才松了口氣。但時隔不久,他們又發現,查理大帝對這個年輕女子的愛戀并未随她而去。查理大帝将她的屍體進行防腐處理,然後擡回自己房間,整天守護着屍體寸步不離。對皇帝這種戀屍症,圖平大主教感到惶恐不安,懷疑有什麼魔法在屍體上起作用,想對屍體進行檢驗。結果他發現死者舌下藏着一枚寶石戒指。圖平一取出戒指,查理大帝便迅速下令掩埋屍體,并把滿腔情思傾瀉到大主教身上。為擺脫這令人難堪的局面,圖平把戒指扔進了康斯坦茨湖。于是,查理大帝愛上了這個湖,再也不願離開那裡。……不管怎麼說,這篇故事的真正主人公是那枚具有魔力的戒指,因為那枚戒指的去向決定人物的行為,決定人物的相互關系。圍繞着那枚戒指,形成了各種力量的活動範圍,亦即故事展開的範圍。我們可以這麼說,那枚戒指是個可以識别的符号,它使故事中的人物與事件之間的聯系變得非常清楚。這種叙事方法,我們可以追溯到北歐的傳說、騎士傳奇和更早的意大利文藝複興時代的叙事詩。

我以為西班牙“鬥篷與細劍”戲劇也在這種叙事方法的譜系當中,回顧電影情節,從達達尼安路上遇到歹人襲擊,到觸怒三個火槍手約定決鬥,再到尋找墓地中的戒指來查明身份,而後去白金漢宮挽救皇後的聲望……把這些錯綜複雜的情節連綴起來的,正是和那則“查理大帝傳說”中相仿的“戒指”,或者說得更确切些,聯系故事的、決定邏輯和因果的正是不同的“物件”——從遇歹人襲擊被米萊狄燒毀的“信”(那是達達尼安的父親寫給火槍隊隊長的推薦信,聯系起主線和支線);撞到阿多斯受傷的“肩膀”,腳被波托斯的“鬥篷”纏住,撿起了阿拉密斯的“手帕”(上述三個物件導緻了之後的那場決鬥);墓地中尋找到的“戒指”聯系到米萊狄窩藏的住處;王後偷情和聲望的象征正是她給予白金漢公爵的“項鍊”(原著中是耳釘)。

我們也可以仿造卡爾維諾的妙語說道:這段影片真正的主人公是那些閃爍其中的物件,那些物件決定了人物的行為(王後的偷情和火槍手的決鬥),決定了人物的相互關系(達達尼安和三個火槍手從結仇到結友),圍繞着這些物件,形成了各種力量的活動範圍(英國和法國的勢力範圍、紅衣主教和國王的勢力範圍),構成了故事展開的範疇,這些物件是可以識别的符号,它們讓故事中的人物與事件的聯系變得非常清楚。因此那位觀衆說得沒錯,影片的節奏時快時慢的,因為物件的存在極其自然地加速了情節,這古老的部分節奏會看起來特别自然且輕快,而連綴物件則需要導演構建新的情節,這些人造的新事物在“物件”的叙事方法面前則顯得拖泥帶水了。我特别欣賞如此真誠的内心感受,正是通過這些靈性的感受,我們可以超越當下的束縛,瞥見曆史的脈流,而追溯到大仲馬寫作時對“鬥篷與細劍”戲劇形式的借用。

另外再喵幾句,本片的服化道我也很喜歡,人物穿得都像是羊皮紙一樣,特别有年代感,有人說米萊狄不夠漂亮,其實我也覺得,但看達達尼安剛到巴黎時臉上肮髒的樣子,或許那個時代臉上幹淨沒有斑塊黑漬就能稱得上美女了吧。達達尼安剛剛到巴黎被很多人欺負,因為他是外省人,巴黎人從那時候就有這種城市中心主義了,所以小鎮青年達達尼安在巴黎功成名就的美夢,或許更能打動外省青年的心吧,大仲馬真的是懂人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