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日記》的家暴模式,令得不少人抱怨陳舊:父親暴跳,母親抽泣,一個小孩子無能為力,一個熟視無睹。二十一世紀都過去二十幾年了,在他們看來,家暴也該跟着文明進化了,普遍認知是痛苦冰冷壓抑冷暴力為主,集體遭受手機、流媒體和電子産品的三害攝入,最好備注智能過程,有加入CHATGPT嶄新算法。

我同意,家暴的确很複雜。但是,家暴就是家暴。

下一代命運悲劇,歸因于上一代的失敗教育,《年少日記》顯然認同這句話,現實中,基本也成立。影片裡的家暴,鄭中基會突然爆發,沒話可說了就是打,确實傳統且典型了。可是,能否說這種張牙舞爪家暴表現,就是“過時”,不需要在電影中刻畫表現呢。要知道,此地是一個拍攝電影院屏幕都不構成道德問題讨論的所在。或者苦口婆心的老好人勸,孩子隻有一個,我們怎麼舍得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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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打又重逢的街頭戲,是有點想當然,也可以說流俗,那《年少日記》如果對父親角色,做一些調整,是否就會不那麼簡略模版呢。譬如交代鄭中基的“年少前史”,他被父親棍棒教育、猛燙煙頭,是否更立體(電影300萬成本不到,拍攝了隻是沒用)。可交代前史乃至前世,也不足以成為容許下一場家暴,下一代惡行發生。強行添賦這類“合理化”,并不會讓我更信電影裡可恨卻也可悲的眼淚。電影沒有直接交代,墜樓之後具體發生了何等哭天搶地,電影隻是在說,墜樓之後的一二十年,所有人都沒有走出那場墜落,心似乎定格在了半空——隻有死亡,才能讓這種悲傷,實現重力加速度的落地。尤其是那個與逝者走得最近的,他似乎要把對方的那一份,拿來活下去。可是,他自己呢,他自己的那一份呢?就此消失了,還是淡漠遺忘了,連他也有些不知道了。

隻發生一次的家暴,問題不在“一次”,而在“發生”,它可以被表述為零容忍。現實中,許多家暴就是正發生。它可以無緣無故,僅僅因為恃強淩弱,我可以。家暴不應該被尋覓因由,被合理化。中老年素人作家楊本芬和王柳雲作品裡,有更多可怖、殘酷、絕情的日常家暴,發生在丈夫對妻子、父親對子女的拳打腳踢中,有些完全是奔着緻死打擊而去,每一個平常日,性命都危機四伏。觸發事端的原因,根本不需要酒精,可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能是感受到了體制鉗合的恐懼,無力抵擋真正鐵拳的自私自大,狂妄跋扈,選擇加害在弱小在。總之,他們錯了。社會也應該告訴他們,大錯特錯,道德之上,還有刑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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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有一個Trick,叙事詭計。有人形容為狡猾,也有說它是成功。透過這個Trick,不僅實現了常見的“我控訴”之圈套,更能躍升到“我反省”之共情——沒有爆發于彼時刻,而是一二十年後的正發生。固然有人會覺得,成也技巧,失也技巧,似乎如此虐心的戲,道破了,說穿了,就不太适合回味(好比有個人認為《年少日記》不錯,但不會想重看)。

主人公在找那個人,而觀衆也要找那個人,“找中找”的雙線并置,叙事上的迷霧幹擾,恰如現實正發生時的視若無睹,用現代電影的後腦勺語法,也是一場墜樓死亡的深度剖析。

黃梓樂清秀的good boy長相下,隐藏着脆弱的東西,一種叛逆青春期到來之前,童真與良順的結合體。他吃着挨打的家常便飯,還一次次想通過好表現,好成績來讨好父親——無論他如何個惡形惡狀,孩子也隻有這麼個父親。

家庭題材在華語文藝片中也不少見。《年少日記》就是典型的,華語電影在評價商業片與藝術片中間,多出來的那一個“文藝片”選項(監制爾冬升最擅長炮制文藝片,如《新不了情》、《旺角黑夜》等)。許多人會看哭,一些朋友又因為觀衆的哭聲覺得導演技巧不夠高明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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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設說,《年少日記》是《陽光普照》的故事大類,都在玩司馬光砸缸的捉迷藏遊戲。匿于無影日光之下,躲在看不見角落的小孩子,仍希望能被人找到和發現——那也正是一封遺書,一本日記,一個擁抱的由來。譬如在當下時的學校中,遺書學生的肇因并未揭示。電影能以時間線的延長縱深,以人物的過往,從一個體,談到一家庭之崩解,主人公漫長的迷失與挫敗的自我尋找;從一班級、一學校,講到社會之麻木不仁、默殺無聲,再考慮到它是一部新導演長片首作——别再關心什麼香港電影已死,你應該關注每一個新導演的掙紮求生——哪怕有人誅心論地讨論,他來自一個高階家庭。

單從技法上,《年少日記》是比《白日之下》高出一層的。如果隻是一句話劇情簡介故事,它又是簡單之至(《白日之下》的線頭則過于之多)。它有雙重的時空(現在得因于過去),疊層的身份圈套(找人)。一小時處,基本不需要台詞,依靠純粹的場景切換,顯然是“相當電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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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分鐘後,全場抽泣,此起彼伏。個人印象中,已經多年未聞。一個走進電影院的觀衆,代入不同角色(受難的,冷眼的,正在施害的,不以為然的……)去正視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你打得爽了,手也不帶疼的,可是,悲劇之鑄造,悲劇之所以為悲劇,是卷入其中的人,都會成為命運的陪葬品,而不是有個人被判十年,那隻是一番事件。任何一部電影,都有與觀衆達成溝通交流的内核,《年少日記》挑選了家庭與成長中的傷害,也就是可以标記不同刻度的千人千面。通俗的講法便是,有名姓的,虛構的電影人物,代替了不具名的電影院觀衆,決絕了一回。觀衆的眼淚,是為别人而流,也為自己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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